新一期《萬象》雜誌大年寫的那篇〈第二隻布穀〉最好看。文章難在寫得好看。大年那枝筆會講故事又會翻譯,文字輕靈而長肌肉,是我近年難得一見的飽學小品,彷彿寒冬過後聽到了第一串布穀鳥的歌聲。他翻譯了這樣一封《泰晤士報》讀者投書:
十年前,在紀念蕭伯納百歲誕辰的午餐會上,我和蘇聯的代辦坐在一起。他是個沉默的人。我們寒暄了幾句,就沒話了。看樣子,他是在思考問題。大概過了五分鐘吧,他忽然問我:「您是知識分子吧?」
像任何有「知識分子」嫌疑的英國人一樣,我極言否認這個指控。於是,又沒話了。烤羊肉端上桌,又撤走了。這位俄國人還是一臉的心思。我看得出來,他心裏有大惑不解的事情。最後,他朝我轉過臉來,問我:「如果您不是知識分子,您怎麼會到這兒來呢?」我無言以對。
有緣出席蕭伯納百歲餐會的人當然賴不掉「知識分子」的嫌疑。壞只壞在英語intellectual常帶大年說的貶義:「形容某些人自命不凡,脫離現實,對政治和社會問題的看法空洞抽象,冷漠無情」。我好奇寫傳真問上海的柳葉大年是誰,柳葉馬上回傳真說大年姓呂,是語言學大家呂叔湘先生的公子,現在中國社科院外文所工作,家小都在美國了,他一半時間在國內一半時間在美國,讀的是英國文學,平時吝於寫作,約他約了好多年才約出這篇布穀鳥。
《第二隻布穀》是《泰晤士報》第二本讀者投書精選集《TheSecondCuckoo》,趕上大年他們讀;《第一隻布穀》一九七六年出版,是我這代人熟悉的鳥語,KennethGregory選編。那年書店一擺出這本書我趕緊買來啃,八○年運回香港的幾箱書竟找不到這一本,有一回想引用法庭宣誓輕吻《聖經》的逸聞,又買了一本八三年的版本來用。我昔日記性強,讀過的書全記得出處;近來腦子銹了,讀了大年文章倫敦雪夜看《第一隻布穀》的樂趣這才一下子飄回心頭。
布穀總是兩聲兩聲的啼叫,專在其他鳥的鳥巢裏下卵,我在倫敦的老房子年年靠牠們報春,難怪《第一隻布穀》這書名和那些書信都迷人,字字見「癖」:"IcanbearwitnessthattheprimequalificationyouneedtogetletterspublishedinTheTimesiseccentricity."出席蕭伯納百歲餐會的是絕不eccentric的知識分子;沒興趣出席的才是不改癖性的讀書人。《泰晤士報》讀者投書欄給世代英國人灌輸的是這樣的意識。一九一三年二月六日R.Lydekker的信說,那天下午三點四十分他在花圃裏幹活,依稀聽到一聲鳥叫。「是布穀鳥嗎?」他問身邊的幫手。頃刻,他們又聽到兩三串啼聲,距離不遠,肯定是布穀鳥了,以為推翻了歷代英國禽鳥專家認定布穀鳥三四月才飛來的說法。過不了幾天他寫信更正說,那天聽到的布穀啼聲是隣近一位水泥工人的口哨聲!幸好呂大年的佳作是真的布穀的歌聲,我依稀聽到英國作曲家FrederickDelius的《OnHearingTheFirstCuckooInSpring》。
﹙圖﹚周鍊霞《欣欣向榮》立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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