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事件」傳來,我對於那幾個日本人的行為自是頗不屑,然而西安學生的行為就更令我不以為然了。只不過幾個日本學生上台自我作賤,如果身在現場,或者一笑置之,或者喝倒彩轟他們下台,並不為過。至於事後興師動眾地遊行抗議,如蒙大辱,就未免太高舉那幾個日本人了。而在遊行中借機發洩,殃及無辜,以我對「愛國」憤青的一貫了解,雖是意料中事,仍不免再次失望。
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博士後研究員 陳林
有人把那些集體無意識的反應相比於義和團,我看還要等而下之。義和團固然愚昧排外,但至少還有赤膊上陣面對八國聯軍槍炮的血性之勇。而我們的「愛國」憤青擅長的是用水瓶、雞蛋、磚頭攻擊校警,外帶打傷不相干的日本女生,損毀本國賣日貨的合法經營者的財產。如此這般,儼然已經過了一把「抗日」英雄的癮。
本來,日本人如果涉及到違法犯罪,按照屬地原則,中國完全可以依法懲處,但連日的上街遊行示威,所為何來,居然是向省政府請願「要求日本學生道歉」,真是牛頭不對馬嘴:須知省政府既不能代替、也不能強使日本學生「道歉」。
況且日本人的表演,其意味何在,一些人恐怕有神經過敏、自動對號的因素。西北大學最先海報上有關「侮辱性文字」的圖片,也只是中國國旗+心形+日本國旗而已。所謂「醜陋的中國人」云云,口耳相傳,迄今查無實據。不過,老實說,最初聽到有幾個日本人如此的不堪,私下裏有些不懷好意地想,我國的國民素質超過日本看來是更有把握了。然而,後來的事態發展再一次表明,我們並非不醜陋。
問一句,我們為甚麼恨日本人?日本人壞的方面往往太像中國人了,而其好的很多方面我們卻很欠缺。我們恨,其實是在恨自己。就拿這些西安學生來說,其中又有幾個知道西安事變和國共「聯合抗日」的真相?又有幾個知道土改、鎮反、「社會主義改造」、反右、大躍進、「三年困難時期」、「四清」、文革、「清除精神污染」、「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等的真相?也就難怪人家只知道自己的先輩「進入」了中國。
日本人參拜靖國神社,祭祀他們所認為的先烈,其中不少對於中國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我們有理由表示憤慨。但是,我們自己的先烈英靈何在?我們只知道更多的內戰「英雄」,不是還在一遍遍地紀念內戰的「勝利」嗎?
再一個問題,我們為甚麼勇於表達和發洩對日本人的恨?在中國當前公眾缺乏積極有效的政治參與渠道的情況下,社會的緊張需要釋放。愛國、抗日之類的題材,因長期的意識形態灌輸是「政治正確」的,因此並不需要甚麼勇氣甚或思考。所以有意思的是,中國人關心政治特別是國際政治遠甚於社區事務,因為在現行體制下,身邊的社區事務反正也是自己無能為力的。
然而,狹隘偏激的民族情緒固然可以暫時填補意識形態的真空,有利於某種政治需要,正中其下懷,或者壓根就是長期刻意栽培的結果;但訴諸情緒的權宜之計,所引發的浪潮可能如脫韁野馬,超出官方的控制界限。這次抗議事件也是一個明證。
在對日、對美、對台問題上,大陸輿論每每呈現幾乎「一邊倒」的情形,不僅淹沒了冷靜思考的聲音,還儼然成為檢驗「政治正確性」的試金石。乞靈於狹隘民族主義,這是一柄「雙刃劍」,收效於一時,貽害乎長遠,終將自食其果。
回想起美國911事件後國內知識界某些人和不少青年學生一片幸災樂禍的景象,當時我面對紐約時報記者的疑惑,默然無語,旋而記起一位朋友電話中說,他的父親,一位深山老農,沒有讀過幾年書,偶然聽說了世貿中心這回事,從樸素的常識和良知出發,為之欷歔不已。我釋然相告,這樣的中國人,他們是「沈默的大多數」;我相信,他們真正代表了中國文化中經久不息的價值所在。但是,接下來的問題是,我們的一代青年學生究竟怎麼了?
改革開放二十有年,這代二十來歲的大學生,形成他們初步的思維定勢,也不過是最近十多年的事,恰好處於九○年代以來狹隘民族主義的高漲時期。對此,政府有責任,校方有責任,媒體和學界都有責任。
動不動上綱上線,扯到民族大義的高度,一觸即跳,泛政治化,這恰恰是民族精神虛弱和浮躁的表現,也是社會心理脆弱和失衡的表現,非國家人民之福也。
泱泱大國,有容乃大。如果我們不能培養起健全人格的現代公民,僅僅依靠「船堅炮利」和「神舟五號」之類,並不足以真正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贏得自己的民族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