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送別大雅古玩商人 - 董橋

小風景:送別大雅古玩商人 - 董橋

 老先生姓黃。初識那年他還不到八十,我滿腹是書裏的琉璃廠景物,逛古玩街逛的是舊社會留下來的一絲頹廢情調,任他微笑點頭看着我在他大門邊的玻璃櫃前乾看不買。他八十之後,我慢慢不再甘心隔着玻璃凝思池裏的殘荷,想的是採幾片殘葉回家聽雨。那十來年裏,我怯怯然染指案頭木器,舊墨舊硯,竹刻玉雕,從前門一步步挪到二樓昏黃的燈影下跟老先生對坐細數一把朝笏的榮辱、一座銅爐的滄桑。他快九十那年告訴我說他不再出去看貨收貨了,忍心割愛的幾件珍品都歸了我,不捨得相讓的極品終究是不捨得,勸我專心找幾幅好畫好字,雜項假貨越來越多,不好玩了。
黃老先生最貼心的其實是好畫好字。他說:五六十年代廣東名家鄧芬經常在他的古玩舖裏畫畫寫字;張大千住香港的時候久久見不到他也會探聽他去了哪裏,連舖子裏舊印的六行「雅齋」薄紙便箋也是大千寫的,像一剪梅花那麼典雅。抽屜裏那卷溥心畬小手卷是不賣的,賣給我的是他兩年間隨着機緣在台北香港搜回來的溥心畬六幅《秋園雜卉》冊頁,儘管不齊,重裱後啟功和江兆申還是嘆為難得的逸品,替我題了長長的跋文和詩詞,越發是清風明月了。

 黃維老常說他跟我有同行之雅,說他從廣州初來香港在《華僑日報》當過校對。他受的正規教育縱然不多,卻用心看書,好古敏求,絲毫不帶古董商的市儈習氣。說他待人深情而不濫情,那又是生意人少見的氣質:他畢竟養起了一腔坦蕩而內斂的湖海氣概。一笏乾隆年間汪心農的「雲液」腰子形古墨,通體雲紋,王文治寫的填金字,老先生說:「是好東西,廉價歸你!」我說我依稀記得古墨權威周紹良的《蓄墨小言》裏寫了這笏墨,你會後悔的。他說:「你要就拿走,不然我自己藏,拜托你影印那篇著錄給我參考。」我找出那篇文字和搨片影印給他,用紅筆圈出評語中「神品也」三個字。「你更應該要,」他說,「價錢不變!」翌年,老先生收到的那笏胡開文乾隆御賜「小寒碧齋」名墨也歸了我,索價稍比「雲液」高,我說我們扯平了,他一臉肅穆回了我兩個字:「沒錯!」

 正是這樣一位前輩:衣着舉止總是那麼整潔那麼規矩,長年靜靜坐在他嚤囉街的古玩舖閱盡中國文化千年的春風秋雨,摩挲歷朝粉黛的悲歡,梳理秦漢唐宋的興衰,為明清玉簪的輪迴欷歔,為春秋劍珌的血沁激動;大半輩子買賣歲月的腳印,殘陽下他滿心滿身終於都流着一層包漿,一層皮壳,不必驗看底欵干支,匆匆跟他一晤晤到的總是浸過六朝烟水的溫潤,彷彿他賣給我的那些良渚古玉、吳之璠竹雕、琴形白玉配琴形紫檀匣。從祕笈中找出那枚血珀印章和那件鶴頂紅扳指交給我的時候有點傷感:「恐怕再也碰不到這樣的珍玩了!」血珀珍稀總也珍稀不過鶴頂紅,他說那是南洋荒島上巨禽頭上的紅鱗角質,宋朝傳進華夏,聽說含着劇毒,要我查書看看哪個古人吃過鶴頂紅自殺,還笑說「肯定不是我!」我聽了一愣,想起江兆申到大雅買了漢代銅印走出來對我說:「此老滿身是久違的古風!」
(圖)任伯年《江干送別》冊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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