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中期我剛來香港的頭幾年最愛吃中環安樂園的餛飩麵。餛飩麵是廣東人代代講究的麵點,從皮到餡到麵到湯都有學問,求的是甘是香是實是爽,我們這些別省的人都說好吃的廣東人不一定也讚好。那年月常常到陸羽茶室品茶的幾位廣東老前輩都說我見識淺:「最好吃的餛飩麵是廣州西關的池記餛飩麵!」盧鼎公說。「廣東花縣做餛飩出大名,池記老闆麥煥池正是花縣人,從咸豐年間祖父就賣餛飩,傳給了父親再傳給他,餛飩世家了!」
盧鼎老和幾位詩人都是飽學之士,我在張紉詩的宜樓裏常聽他們聊天,說是早年池記每天晚上挑着餛飩擔子在三聖社一帶叫賣,上了觀音橋再轉進住宅區做生意,冷天買賣加倍興隆:「正是一擔烟火踏清霜!」過不了多久我在《大人》雜誌上讀到一篇<餛飩麵大王>,說的也是池記,說是陳濟棠的夫人到池記開的麵檔叫一碗餛飩麵坐在轎車裏吃,衛隊站在四周守候;後來陳濟棠乾脆用大軍車把池記麵擔運到東山梅花村陳公館去包來吃。陳濟棠那時候該是兩廣宣慰使、海南警備總司令,他一吃,汪精衛、陳壁君也跟着吃了。池記後來在香港也設了店,兒子麥奀的麵店現在還興旺得很。
都說食在廣州。我剛來香港吃那麼好吃的廣東菜以為人在廣州了,老廣東卻說遠遠沒有記憶中的廣州菜好。人都念舊,口味尤其癡心,我在香港吃盡四川館子的擔擔麵,說什麼都沒有求學時代台南渡小月的好吃;上海菜似乎也比不上成大門口老高的小菜可口。倒是十幾年前蘭芳道上孟老闆開的杭州館子水平不俗。初秋微寒微暖,館子裏偶然會從杭州空運幾隻野生甲魚,電話通報,熟客紛紛趕去品嚐老闆娘親手調烹的美味,都說天下第一!
有一年,台灣畫家李義弘、侯吉諒一眾饞客過港,我帶他們去補一補身子,回到台北竟向老師江兆申繪聲繪影,江公馬上來信細訴衷情:「飛來鼈之佳,李義弘已手比口喻、唾沫橫飛久矣,昧昧吾思之」,另加小注說:「前人應試文誤作妹妹吾思之,考官因批:哥哥你錯了」!這段妙文我一九九六年悼江公的文章裏寫過,沒有寫的是他跟劉旦宅先生一來香港我立馬帶他們去吃清蒸甲魚,不料他私下悄悄說我專門帶人吃這玩意兒,「遲早要成老甲魚了」!
我乍聽聽不出江公損我損得多缺德,查過大詞典查出是駡男性老人的方言,引洪深作品裏的話做例子:「前年周鄉紳這隻老甲魚下鄉來收租,偶然看見我,倒說我長得好看,轉起歪念頭來,要想討我做姨太太,竟托了替他看祠堂的謝先生來說媒。」我想食和色本來都是天性,江公起初沉吟的是「妹妹吾思之」,接着倒把我說成了色迷迷的老淫蟲了,全在合理聯想範疇之內,絕不怨他。我在倫敦住了那麼些年,高貴館子吃不起不說,記憶中竟沒有一欵英國菜值得掛念,館子裏好看的老闆娘和女侍應倒是記住了幾個。希臘羊肉好吃,添酒的紅袖也漂亮,食色不輸巴黎。荷蘭的印尼菜地道,可惜缺了峇厘春意。文君當爐,可餐的往往是文君的秀色,絕不含膽固醇。
﹙圖﹚謝之光《月下仕女》立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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