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公超在美國一家學校教書，寓所隔壁住着一家美國家庭，頑皮的小孩經常翻牆過來葉家騷擾。葉公超不勝其煩，出面制止，頑童不聽，惡言相向，雙方大聲謾駡，穢言橫飛。頑童的父親聞聲出視，葉公超正好厲聲駡出一句："I'llcrownyouwithapotofshit!"。那位父親慢慢走來問葉先生說：「你這句話是從哪裏學來的？我好久好久沒有聽見過這樣的話了。你使我想起我的家鄉。」
梁實秋先寫了這段故事，李世昌新近為文紀念葉公超百歲冥誕又引用了。葉公超在美國讀中學，美國孩子駡人的話他全學會，一句糞便澆頭隣居從此跟他成了朋友。他脾氣大我求學時代聽得多了，那時外蒙古進聯合國事件搞掉他的烏紗帽，坊間描繪他牛脾氣的傳言熱鬧得很，最有名的是他說他做的是中華民國的官，不是做哪一個人的官，只要是執行政府政策，蔣總統也干涉不了他！
我們那時都相信葉公超頂撞蔣介石頂撞了好多年也頂撞了好多次。聽說，一九四三年他擔任中宣部國際宣傳處駐倫敦辦事處主任，中央明令發表〈西藏事件宣言〉，發表後中央又電令停止發表，葉公超回電：「業已發表」。中央再電：「應予更正」。葉公超覆電：「不能更正」。中央電令：「隨即返國」。葉公超回國對着蔣介石還是堅持說：「此事關係國家威信，絕對不能更正！」他的老朋友美國總統艾森豪說他是「我中國朋友中唯一不撒謊的人」。
我起初以為葉公超的牛脾氣是他在外國成長學回來的洋脾氣，後來才聽說他的親叔叔葉恭綽也是天生的牛脾氣。六十年代我聽師山廬那位老先生說，葉恭綽住香港的時候常去陸羽喝茶，有一次還看到葉恭綽爭論什麼爭得很激烈，座上一個禿頭的老先生指着他說：「改掉你的牛脾氣吧！」師山廬主人那時候常說葉恭綽書法大好，我起初看不出好在哪裏，看多了慢慢看出那股雄森的犟勁，碰見帶點文人蒼渾之氣的字畫會買來收藏，過不了幾年都陸續換掉賣掉了，現在手頭只剩一柄扇子，背面是沈尹默的字。
葉公超這位叔叔字譽虎，號遐庵，廣東番禺人，陳小蝶說他是執抝人，論書畫尤執偏見，有一次忍不住對葉老說：「足下大似一古人。」譽虎問是誰？答曰：「王安石！」譽虎大喜。小蝶說：王安石人稱抝相公，有一天，蘇子瞻寫了一個字去請他認，安石一看是個缺了一豎的牛字，不認得。子瞻說這是牛字。安石說怎麼少了一豎？子瞻說：「相公，那條牛筋給人抽去了！」譽虎很生氣。
陳小蝶那篇短文還說葉恭綽說話眼睛總是垂下來不看人，心計深沉，又愛帶洋傘出門，學英國首相張伯倫：「此公晚節不終，固早於相人術中得之矣」！陳小蝶反共到死，很瞧不起葉恭綽後來投靠北京，駡他心術不正。我在台北見到的葉公超不同，老了還帥得很，兩眼盯着人說話又亮又神氣，不帶洋傘卻自然流露英國紳士的風采。師山廬主人說葉恭綽長得瘦小，我印象中葉公超並不矮小，為了保護他叔叔托付的毛公鼎被日本憲兵又鞭打又灌水關了四十九天都挺得過去。
（圖）葉恭綽竹石圖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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