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異鄉故事的浮想 - 董橋

小風景:異鄉故事的浮想 - 董橋

這個印度女作家JhumpaLahiri的短篇小說集《InterpreterofMaladies》得過普立茲獎。前些日子英美報刊都在評介她新寫的長篇小說《TheNamesake》,登了她側身回眸的照片,臉上蓄着淺淺的笑意,鬆鬆的髮髻散下一綹飄到嘴角邊。她的眼睛真大真亮,是個年輕機靈的閨秀,弄得我好奇想買一本來看。我不用心讀小說已經好多好多年了,朋友寫的我會看,引起熱鬧議論的我也會看,別的都偷懶不看了。也許是早歲看得太多,初到英倫那幾年發憤苦讀英國文學歷代名著「裝備自己」,一點不躲懶,終於讀累了也讀怕了。人老了想讀的是比較現實的文字,虛構的消息不踏實。
聽說《TheNamesake》裏那個生長在美國的印度男孩子姓Ganguli,名叫Gogol,常給這個又怪又玄的名字弄得煩得不得了,一次又一次向人解釋,向人表白,說明那名字跟印度跟美國甚至跟他這個人都牽扯不出什麼大道理來:Gogol只是個俄國名字!中文譯名向來叫果戈理,十九世紀俄國作家,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奠基人,寫社會眾生,寫官場髒事,我少年時代讀完魯迅才讀他的《死魂靈》和《欽差大臣》,越讀越恨自己不諳俄文沒法讀原著。

我做過幾十年翻譯卻始終不敢全信譯文,總懷疑那是素食館裏的素雞素鴨,滋味跟葷雞葷鴨差一截。二十幾年前我在英國廣播電台做事,上夜班常在電台地窖酒館裏跟印度科一位老作家聊天。他懂俄文,喜歡俄國作家契訶夫的短篇小說和戲劇,順口用俄語背過好幾段給我聽,說是原文比英譯好千倍。有一年倫敦上演契訶夫的《櫻桃園》,他提醒我一定要看,我去看了,果然精彩。
老先生說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印度一家報館駐倫敦的特派員起的筆名叫Chekhov,後來娶了個英國女人生個兒子叫Anton:「他才是個契訶夫迷!」我不知道老先生說的是真事還是編造的。八十年代初有一位收藏家給我看過一封鄭振鐸的書信真迹,信上提了一句印度當代文學深受俄國文學影響的話,可惜沒有往下闡述。我依稀記得小時候讀鄭振鐸四大本文學大綱,寫得最長的是佛教與印度及中國文學的淵源。鄭振鐸信中那個說法當今也許只有季羨林先生可以闡釋,他熟悉印度,熟悉文學。

印度女作家那本《TheNamesake》裏說,那個叫果戈理的印度男孩的父母親結了婚移民到美國麻省劍橋定居,父親在美國大學裏教書,一生人受兩件事情影響:一是火車失事差點要了他的命;另一件是碰到一個陌生人對他說:「帶上枕頭和毯子出去看看世界開開眼界吧!」聽說那次火車失事成了他給兒子起名Gogol的靈感,不知道為甚麼。陌生人對老爸說的那句"packapillowandablanketandseeasmuchoftheworldasyoucan"倒是一派校園民歌的浪漫,代價是三十多年的家族浮沉,兒子果戈理長期迷失自我,長期在異鄉的鏡花水月幻影裏尋找身份。Lahiri這樣的故事要寫得脫俗不容易。
﹙圖﹚胡若思一九四七年《歸牧圖》成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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