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頭士一九六七年製錄的《Sgt.PeppersLonelyHeartsClubBand》裏有一首歌叫〈LucyintheSkywithDiamonds〉,三個實字的字首湊起來是LSD迷幻藥。《滾石雜誌》記者問連儂是故意還是巧合。連儂說:「我可以向上帝或毛主席發誓,我絕對無意拼湊成LSD!」余光中大嘆荒謬:「發誓為甚麼要向毛主席呢?」一九六七年大陸上文化大革命鬧得正兇,毛主席肯定只讓中國老百姓扭秧歌而不讓他們又搖又滾學唱披頭士的迷幻歌。
三十六年後的二○○三年七月二十二日,英國首相貝理雅訪問北京清華大學,學生要他唱歌,首相不肯,首相夫人彭雪玲慷慨代唱,唱的正是披頭士的一首〈當我六十四歲〉,消息傳開,這首老歌忽然風靡西班牙,大家都說又動聽又好記。余光中立刻把歌詞譯成中文,還寫了一篇〈老歌新唱憶披頭〉。余先生是詩人,大筆輕易譯出連儂他們淺白動人的造句:「當我老了,頭髮掉了?好多好多年以後?你還會送我一張華倫丁?生日卡,酒一瓶?」
我這一代人的成長歲月籠罩在西方反傳統風氣之中。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是TheBeatGeneration,頹廢的情調鼓動我們否定上一代人抱守的清規和戒律。JackKerouac和AllenGinsberg的言行成了滋潤我們少年心田的甘露和春雨:拒絕工作,摒棄富貴,穿上跟別人不一樣的衣服,頭髮留得長長的,樣子越憔悴越能宣示這一代的信念。英語讀出來的beatnik像theBible那麼聖潔那麼動聽。我肯定我十幾歲那年月還沒有足夠的英文根底去揣摩「垮掉的一代」的文字,可是,我樂意活生生吞掉美國書報上每一段垮掉的消息。
然後是六十年代的披頭士。GeorgeHarrison一九四三年出世;JohnLennon一九四○年出世;PaulMcCartney一九四二年出世;RingoStarr一九四○年出世,全是四十年代初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來到這個世界的一代人:「你們這些四十年代頭幾年出生的壞孩子,連甲蟲beetle都寫錯字了!」我的中學英文老師一九六五年在一張聖誕卡上這樣挖苦披頭士,末了卻不忘借連儂寫詞的那首《StrawberryFieldsForever》祝福我新的一年像那片草莓那麼豐艷。
聽說beetles寫成beatles是故意弄出來的玄虛,記者答問中喜歡答非所問的披頭士繪聲繪影說:"AmaninaflamingpieappearedandsaidyoushallbeBeetleswithana"!前幾年有一位很喜歡聽披頭士的小老頭問我那首非常好聽的《WhenI'm64》為什麼說六十四歲而不說六十、不說六十五、不說七十?我不知道:「也許還要問一問大餡餅裏鑽出來的那個人才答得出來!」我開玩笑說。經歷了垮掉的一代的《現實三明治》,經歷了披頭士那個從浴室窗子爬進來的女人,我可以向毛主席發誓,人生是一場教人笑出淚來的玩笑,當不得真!幾十年就這樣過去了,我這一代人一轉眼都成了抱守清規抱守戒律的糟老頭,嚮往的是幫那個老美人修保險絲,「當你的燈不亮?你可以在爐邊織毛衣?星期天早上兜風去?整整花園,除除雜草」。
(圖)陳少梅夫人馮忠蓮《竹石仕女》扇面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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