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宜興到上海討生活的年輕徐悲鴻穿了件藍竹布長衫,白布襪,布鞋的後跟上縫了一條紅布,顯然剛死了尊長,對分的頭髮披拂前額,人顯得又瘦弱又悒鬱。他帶着一封介紹信去求商務印書館給他一份畫教科書插圖的工作,請黃警頑替他聯絡。黃警頑說那是一九一五年夏末,商務供應開學課本最忙碌的時候,悲鴻盤纏用光了,住在旅館等消息等不到幾天只好當掉鋪蓋先回宜興凑錢再回去等,沒想到他們嫌他畫的插圖線條太粗,不要他了。
徐悲鴻一身憔悴走去跟黃警頑辭行:「我無顏見江東父老!在上海我舉目無親,只有你一個朋友,永別了!」說完快步走出大門。黃警頑起初不以為意,過後覺得他會自殺,趕緊跑出去找他,在外灘找了好久才在新關碼頭附近看到他獨自來回踱步。黃警頑趕上去拉住他的手膀說:「你想幹什麼?書獃子!」徐悲鴻回頭一看是他,掉下淚來,兩人在碼頭上抱頭大哭,引來路人圍觀。「我欠旅館四天房錢,老闆扣下箱子趕我走。」徐悲鴻說。「昨晚在旅館門前台階上過夜,通宵風雨,又冷又餓,打定主意今天向你告別我就去死!」
這段故事最初是倫敦一位新加坡同學告訴我的,抗戰時期徐悲鴻在新加坡舉行義賣畫展期間他父親從旁襄助,跟徐悲鴻成了朋友,蕉園清夜聽徐悲鴻說了許多舊事。我後來在黃警頑零星遺作中讀到更多更詳盡的悲鴻軼聞,常常可憐這位畫出風雲畫出春雨的大畫家一生多愁,一生苦澀。他辭世整整五十年了,一九五三年的今天,他腦溢血死在北京中央美術學院的崗位上,只得五十八歲。
忘了是徐訏還是蕭勤對我說過徐悲鴻的素描功力最驚人也最值得收藏,早年巴黎有個老華僑家裏藏着一叠徐悲鴻上個世紀二十年代留在法國的畫稿,下落始終不明。我在巴黎好像也問過中央社駐法特派員楊允達,他也不明頭緒。二十年前我在一個書畫拍賣會的預展廳裏遇見文物鑑賞家徐伯郊先生,我們一起站在徐悲鴻兩張國畫前談天,徐老先生給我講解徐悲鴻的幾種筆勢,要我學着留意的反而是徐悲鴻的一些怡情小品,不是大幅巨構。
我一面尋找徐悲鴻的素描和小品,一面看着他的作品昂步升值,那麼多年裏只僥倖用過兩幅大畫和一些現錢換得兩張很小的壽桃和水鴨。我跟徐老先生那天還談到一九四九年之前和之後的徐悲鴻,談到周恩來對他美術教育工作的苦心支持。「沒有這位總理打氣,徐悲鴻一定更失落!」我說。老先生微微一笑。徐夫人廖靜文前不久還說起文革期間徐悲鴻作品列進銷毀名單,她去找周恩來,那一大批字畫於是全部鎖在故宮太和殿旁的一間大殿裏:「沒想到一鎖就是十三年,那裏太潮濕,再拿出來幾乎都發霉了!」她說。三十歲守寡的徐夫人現在都八十了,說是等她再見到悲鴻要偎在他懷裏「哭訴五十年來對他無盡的思念」。人生像夢,新關碼頭竹布長衫的背影像畫,我想起前一位徐夫人蔣碧微,想起送紅豆給徐老師的孫多慈。
(圖)溥心畬《秋園雜卉》冊頁之一、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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