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性颱風 - 陶傑

感性颱風 - 陶傑

美國東岸暴風雨,外國電訊使用的字,叫做Hurricane,但香港的南海颱風,卻叫做Typhoon。
華盛頓的一場風,不會比香港的十號風球猛。美國人的心理脆弱,上天朝華盛頓首府打一個噴嚏,美國人就嘩哩嘩啦的窮叫,美聯社和CNN新聞鋪天蓋地,恍如全人類的世界末日。
但是論語言的感性,Typhoon比Hurricane多了一分哀愁的層次。同是暴風,Hurricane是陽性的,Typhoon是陰性的,Hurricane是現代的,Typhoon比較古典;Hurricane是新聞性的,Typhoon比較傳奇。Hurricane是大西洋的產品,暴虐在荷里活的特技電影裏,而Typhoon卻是南中國海的禮物,浸潤在殖民地的回憶中。

除了Typhoon,還有Monsoon,是根據東亞語系的英文音譯。颱風和芒宋,極其量是另一譜悅耳的絲竹,而Hurricane,是管絃和鑼鼓擊鳴的交響樂。文字和詞彙,有一種憑耳朵辨別再用心靈來共鳴的美學情調,只在英國小說家森馬實毛姆的筆下才汩汩地流出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懷舊——「記得第一次遇上那個男人,在芒宋的季節。三輪車走過青石街道,雨水新洗滌過的芭蕉葉子,流露着薄荷般的微薰。湄公河的日落,在颱風來臨之前總是更加穠艷,河上的帆影,在波光繞過稻田,隱向迷濛的山色——」
那個年代的歐洲小說,如果以印支半島或印度為背景,開卷總喜歡用幾千字細細形容當地的風景。以今天的所謂生活節奏,沒有多少讀者肯追隨作家的觸覺,感應那一層褪色的墨水滲着的亞熱帶的草香。
英文把Hurricane留給自己,把Typhoon留給殖民地的歷史,有如Entrepreneur一詞,指福特或蓋茨一類的實業家,而Tycoon,有一股亞洲暴發戶的俗味。Mayor指的往往是倫敦或曼徹斯特的市長,而Governor,是香港或大溪地的總督。詞彙的感性,詞典永遠不可能傳達,要生活體驗的味蕾,才細味出不一樣的情愁。
當你能欣賞Typhoon這個字的味道——略帶沙爹味道的發音,雨疾椰林水田漫漠的畫面,在法屬柬埔寨一條小巷的茅舍裏遺下的一段情事,就像瑪格麗杜赫的小說《情人》裏的筆觸,那個年輕的中國男人,失散在時間的煙雨長廊裏,至今還沒有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