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出版社的林道群轉來北京九洲出版社黃明雨的信,要我同意他們從我的舊作《英華沉浮錄》十冊中選編一本專談語文的書。我不敢同意,也不想同意,寫了一封信告訴這兩位年輕人說我不能同意。我不認識黃明雨,他的名字很漂亮,信也寫得誠懇,說今日大陸人人只看到市場經濟的好處,滿臉功名利祿,愛學外文不注重中國話,好好編印這本書該是好的。
辜負明雨的熱心,我有點過意不去,不得不請他原諒我。我說我對文字的看法不斷在變,到現在還在求變,過去的論點尤其未必全對,再搬出來也許都過不了我自己這一關。再說,「老年之時,戒之在得」,今後寫作要比過去加倍用心,不為名利,只為自遣,這樣舒服些。做了一輩子的文字工作,深深覺得做得好是性情帶出來的,做不好也是性情拖垮的,沒有一份天生的文字因緣,硬教硬學都枉然,不如留着滿臉的功名利祿實際得多。
詹德隆寫〈Babyboomers〉說李歐梵寫出他最喜歡的幾部荷里活電影,其中八成竟是詹德隆也喜歡的片子:「這不可能是巧合,只可以說是同一年代的知識分子不能脫離屬於我們的年代」,他說怪不得名人傳記都愛用Amanandhistimes做附題。這正是我這個上了年紀的人常常提醒自己的現實。人老了要服老,要安於自己的年代,要以自己的年代為榮,要守住自己年代的本份,不必指望下一代人跟你的腳印走,這樣才可免遭「壽多則辱」的那個「辱」字。
明朝人胡應麟論盛唐、中唐、晚唐的詩風說:盛唐句如「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中唐句如「風兼殘雪起,河帶斷冰流」;晚唐句如「雞聲茅店月,人迹板橋霜」。張渝在論石魯畫藝的那篇〈氣勢對氣韻〉裏說,學者們認為中唐以後的「時代精神已不在馬上而在閨房;不在世間而在心境」,這也許跟中國文化中神化了氣韻很有關係。我六十年代在香港跟張紉詩女史學寫舊體詩詞的時候常聽她說氣韻,那時不懂,現在好像懂了。
氣韻之說其實是自賞的孤芳。上了年紀的人總覺得他那一代的人才有氣韻,下一代人沒有。我想那是騙人的。我相信每一代都有不少帶着氣韻的人,這些人在馬背上看遍了茅店月色和板橋殘霜,到了烏啼時分忽然有些感悟,有些寂寥,枯坐逆旅靜聽階前點點滴滴的雨聲,心中一怔,那叫氣韻!這樣的心路歷程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有了孤獨的性情才有,沒有孤獨的性情終歸沒有。
畫家蕭惠祥說,一九六○年秋天他在山西大同街上看到一位很美的婦人,他要求畫她,她扭身走了。他一路跟着她走,走過好幾條大街小巷,最後跟到那婦人的家:「記得有個木柵欄擋着,我硬闖了進去,死皮賴臉地畫了她。那婦人皮膚白如凝脂,高鼻樑,如同希臘雕像,臉上簡潔極了,沒有一絲多餘的綫條,至今仍記憶猶新」。我看過蕭惠祥的線描畫,畫得生動極了,每一筆都藏着氣韻,那氣韻原來是那樣死皮賴臉追回來的,黃明雨你說這怎麼教得出來!
(圖)顧飛、謝月眉一九四○年集錦成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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