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黃仲涵的小夜曲 - 董橋

小風景:黃仲涵的小夜曲 - 董橋

 寫顧維鈞寫到他的第二位夫人黃蕙蘭,寫到黃蕙蘭的父親爪哇糖業大王黃仲涵,順筆寫了我父親早歲跟過黃仲涵做事的舊聞。上一輩人八十多年前的故事,只能寫點我稚齡聽到的片段,細節是沒法拼凑得出了。愛看掌故看閑書的老朋友說,他早年看過一本講糖王的書,說的正是黃仲涵,可惜陳年往事追憶不出頭緒來。
我父親六十年代來過香港好幾次,這位老朋友看到我父親給蔡思果、南宮搏寫字,也要了一幅。他說他覺得我父親這樣的舊讀書人總會留下日記劄記記點民初南洋見聞,也許還會寫寫黃仲涵。我說我手頭只收存父親零星幾叠《燕廬札記》,寫的都是故鄉舊事,偶涉南洋的段落大半是寫友朋飲宴唱和,還有一部分是寫我八舅父月融先生珍藏的書畫文玩。這些札記似乎都是三十年代的筆迹,黃仲涵過世了,父親自立門戶也好幾年了,建源歲月顯然遙遠了。

 這篇《顧維鈞的一九一九》換來了很多傳真和電郵。一位老前輩說小時候在上海見過黃蕙蘭,長得挺漂亮,可惜洋脾氣洋派頭大得很。我在雜誌上看過她的照片,不很清楚,只記得廳堂華麗,人也雍容,聽說她在倫敦住得最久,難怪洋化。一位劉先生引了三十年代英國報紙對顧維鈞的稱讚,還推薦我讀HuiLanOei寫的《NoFeastLastsForever》。Oei是「黃」的閩南音;我真想讀這本書。另一位林先生的電郵也說起黃蕙蘭的《沒有不散的筵席》,說是顧黃二位是一九一九年十一月結的婚,不是我文中說的一九二○年。還說黃仲涵送給女兒的嫁妝是北京一座洋房,據聞是陳圓圓的故居。昨天高先生來信附了一份黃仲涵資料說:「家父五十年代開米舖,也做南洋土產,與建源公司有來往。你文中說的小城,想是爪哇不算小的三寶壠吧?」高先生說對了。黃仲涵一九二四年七月在新加坡病逝,五十八歲,遺體運回他出生的三寶壠和他父親安葬在一起。我小時候去過的黃仲涵墓園墓穴並排,該是他與元配的雙塚。那座山又暗又深,他父親黃志信或許葬在山的另一邊。

 三寶壠是古城,明代鄭和去過,登岸落腳的山洞闢為古廟,香火鼎盛,我說「小城」誠然可以商榷,說是大城怕也不太貼切。有趣的是黃仲涵這位僑生竟在這座古城掀起驚世風雲,先是靠荷蘭德國專才鞏固他的企業,發了財不許荷蘭殖民政府吞掉他的王國,死後後人秉承他的遺願到上海開酒精廠,八年抗戰給日本人沒收,勝利後國民政府對黃家大加敲詐,說他們是漢奸;到了中共執政,先是優待建源公司,一九五六年還是逃不掉公私合營的命運,一九六一年黃仲涵和他的家族經營了九十八年的企業終於全盤瓦解了。
我父親當年常說黃仲涵一生愛國,捐大錢支持辛亥革命,支持蔡鍔在雲南發起的討袁戰役,創辦荷蘭時代三寶壠最早的一間僑校華英中學。這間中學五十年代似乎已經左傾了,我回台灣升學那年,華英不少學生都回大陸愛國去,文革後期有幾個游水潛來香港。往事如烟,黃蕙蘭嫁給顧維鈞也許是黃仲涵中國情裏最旖旎的一闕小夜曲了。
(圖)鄭慕康《桐蔭撫琴圖》全幅及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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