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舊識和初識的朋友都跟我談起書裏那幅畫:吳作人五十年代那張《金魚》斗方。一個星期前認識的會計師說他爺爺書房裏掛的正是這幅畫的木版水印本,年代久遠,都泛黃了。我說我巧遇這件真蹟那天也看到北京榮寶齋五十年代出版的《木版水印書畫選編》,壓卷正是這幅《金魚》,紅黑成雙,跨頁還拍出十張真蹟做成木版水印畫的過程,說是十套木版複製而成。眼前這張吳作人真蹟於是顯得珍稀,多了幾分玩賞的意義。
我六十年代中期在新加坡烏節坊的畫店和九龍加連威老道榮寶齋分店買過不少北京、上海一九四九年之後做的木版水印字畫,畫片、畫冊、冊頁、信箋收存了半個書櫃。一晃幾十年,這些文房老寶貝都絕了版,價錢漲得厲害,《蘿軒變古箋譜》、《十竹齋箋譜》和《北平箋譜》那幾種經典複製古箋越炒越貴,有的上千元有的上萬元。七十年代我在倫敦大英博物館附近一爿舊書店裏找到的一函《十竹齋箋譜初集》全冊更難得,比五星旗下出品的仿古箋紙更善更珍了。那是民國二十三年北平榮寶齋的景印珍本,當年買回家朝朝暮暮品賞了好幾個月,心中灌滿魯迅、鄭振鐸訪箋藏箋的喜悅。
那天帶着吳作人這幅《金魚》和榮寶齋那本專冊回家,感覺像回到二三十年前的倫敦,喜悅之情都彩色套印複製出來了。那些年我工餘讀書讀畫不倦不厭,有一回在倫敦一個英國朋友家裏看到吳作人一幅大漠駱駝水墨橫幅,朋友說劍橋科學家李約瑟非常推崇吳作人的畫,他前一年在香港終於遇到這一幅。我看書知道吳作人一九四三年初秋跟着李約瑟和新西蘭記者艾黎去過敦煌觀摩莫高窟,一路臨摹了許多壁畫,一九四五年在成都舉行《旅邊畫展》。
我後來給李約瑟的《科技史》做電台節目,常去劍橋,有個李門弟子對我說吳作人的夫人是比利時人。我那時候不清楚吳作人的生平,有一回問胡金銓,他說:「對呀!那比利時人叫李娜,一九三五年徐悲鴻把吳作人從歐洲找回南京教書,他帶着夫人回國,一九三九年李娜在上海生了個兒子就過世了。」金銓真是百科全書,天生長着一副攝影機記憶。我記得那天他還大大稱讚吳作人的油畫,說是不輸徐悲鴻。好幾年後我在畫冊裏看到吳作人的《齊百石像》、《縴夫》、《黃浦江》還有幾幅人體畫和《縫》,果然絕好。
那幾位舊識和初識的朋友都說我把吳作人的《金魚》印成《小風景》書中的第一幅畫,我一定偏愛吳作人的作品。其實是愛而不偏。我的藝術品味又傳統又蕪雜,現代和當代好多畫家的畫我都喜歡,幾十年來收藏的每一幅作品我都抱着不同心情的喜愛。這次牛津編印的這本書怎麼弄都沒辦法讓插畫和文章掛鈎;為了遷就編印的技術程序,我更不便在字畫的編排上過份挑剔。聽到那位會計師朋友說他爺爺書房裏掛了我這幅真蹟的木版水印複製品,我心裏暗暗歡喜了老半天:那是收藏字畫的人常有的心態,虛榮得很!我尊敬吳作人尊敬的其實是他一生孜孜獻身美術教育工作,像徐悲鴻。
(圖)陳少梅《桃花江上》全幅及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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