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樵夫布朗臣走了 - 董橋

小風景:樵夫布朗臣走了 - 董橋

 西方電影歷史上獨步江湖的硬漢CharlesBronson的父親母親是落戶美國賓夕凡尼亞州的立陶宛移民。好多好多年前忘了是誰告訴我說,中學西學深厚的姚克覺得立陶宛這個中文譯名真漂亮,一定是譯林高人的靈感:也許是夏天一個星夜,也許是殘冬一個雪霽的晚上,那位高人憑窗玩味Lithuania這個悅耳的名字,遙念歐洲東北瀕臨波羅的海的那座泥灰色城堡,宛若彩陶,屹然不墜,一下子綴出這三個字給後來的蘇聯加盟共和國命名。
是姚先生那一代人才會這樣推敲外國人名地名音譯意譯的分寸,過了他那一代誰都不那麼考究了。電影藝術的品味也這樣,那一代人在意的是電影與文學的默契,是時代事件的藝術塑造,是演員掌握角色胸襟的功架。看完一九六○年的《TheMagnificentSeven》,看完一九六三年的《TheGreatEscape》,看完一九六七年的《TheDirtyDozen》,我期待的是一九六八年布朗臣再演的那部《OnceUponaTimeintheWest》,我期待的是象徵時代鐵血怒火的長卷:我追慕的畢竟只是感官的震撼。

 八十年代初我跟懂文學懂電影的宋淇先生常常談文學談電影。宋先生有一天在電話裏告訴我說:「日本電影界有個三船敏郎,美國電影界有個CharlesBronson;三船敏郎會是日本電影歷史上不朽的偶像,布朗臣不會成為美國電影歷史上不朽的偶像,原因是三船敏郎的剛陽之氣是日本民族世代企慕的國魂,而布朗臣的剛陽之氣只是美國西部殘陽夕照下的英雄幽靈。」聽了這番話,我開始用不一樣的心情品賞布朗臣電影裏傳遞的精神與信息,我也在一些西方電影論述中慢慢注意到西方影評界對布朗臣電影的評價遠遠沒有電影觀眾對他的親和與愛戴。到了前幾天這位八十一歲銀幕樵夫去世之後,我甚至覺得他得不到他應得的演藝地位,很大程度上是美國歷代影評人拒絕在藝術與俠義的天平上給布朗臣這個秤砣一次公允的衡量。聽說,他生前放不下心的是影評人對他的偏見,賭氣說電影不是為影評人拍的,影評人反正都不是掏腰包去看電影的:"Wedon'tmakemoviesforcritics,sincetheydon'tpaytoseethemanyhow"。

 布朗臣一九九三年接受《美國今日報》訪問說他從來不看他自己的電影:"I'mnotafanofmyself"。那其實是一個藝術工作者對自己的創作抱持的合理態度:不迷戀自己的作品,不迷信自己的作品,不為自己的作品陶醉到自絕了進步的前路;作品一旦完成,作者不復存在,毀譽觀者自便。我甚至覺得布朗臣針對影評人說的那番賭氣話有點滑稽:香港著名影評家石琪是個永遠自己掏腰包買戲票看電影的影評人!電影當然不是為影評人拍的,可是,有見地的影評,尊重自己事業的演員有責任虛懷領教。立陶宛聽說是個非常樸實的地方,十八世紀WilliamCoxe寫立陶宛說那裏的人衣食住行都簡陋得很。我找不到那本書了。想起布朗臣的父親母親,想起布朗臣的漁樵氣概,我想起WilliamCoxe說過立陶宛人其實不在乎不朽。
(圖)湯定之繪贈陳陶遺《山水冊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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