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公園裏那個笑匠 - 董橋

小風景:公園裏那個笑匠 - 董橋

常在公園裏蹓躂的人都說那個英國人長得像美國喜劇演員BobHope。我那年見過他好多次,方方扁扁的臉真有五六分像,最像是笑起來嘴唇往兩邊一拉,人中底下薄薄的唇吻始終張不太開。一頭淺絳頭髮梳得服貼也像。眼睛大了些,鼻尖尖裏透圓,鼻樑也太高,幸好鼻孔夠大,噏然外露。「其實我比BobHope俊多了!」他笑得好開心,做了個鬼臉逗得幾個圍着他的孩子們樂得很;那一口cockney幾個漂亮媽媽聽了微微縐了縐眉頭。
公園叫水晶宮,離我倫敦東南部的老房子很近。多雨的初春,山坡上那兩株老榆樹總有幾片嫩葉綠得像綠萼梅。夏天豪華,陽光裏的風吹醒滿山的綠野,星月下的燈照亮歷史的頹瓦,D.H.Lawrence一九○八年在EastCroydon的DavidsonHighSchool教書,遠遠看得到水晶宮藍得像泡泡,像仙踪。聽說這個窮作家那時候寄居在一家人家家裏的大廚房,天天給《EnglishReview》寫稿,第一本小說《TheWhitePeacock》出版翌年辭去教席搬走了。從倫敦坐火車坐到我家那一站之後的第三站就是EastCroydon了。

我依稀記得秋天一到,公園西邊幾棵松樹掉了滿地松仁。那天雨霽,那個卜合坐在長櫈上說是等樹叢裏的松鼠出來覓食。我說前兩天報上又登了卜合勞軍的照片。他說他不看報,只看電視,看書。我說後山Anerley火車站附近的老樹叢松鼠最多。他說他正好住在樹叢左邊的斜巷裏。一陣風吹落樹葉上的一陣雨花:「信不信由你,卜合是笑匠,心裏卻堆滿憂傷,活到一百歲那年那一絲絲的憂傷還在!」你會算命?我問他。「你猜對了!」他說。
我一眼瞥見他眼神裏那一簾惆悵,分不出是溫情還是寡情。前一陣子看到卜合一百歲辭世的消息,我猛然想起二十多年前水晶宮公園裏這個中年漢子。那年冬天雪很少,氣溫很低,乾冷乾冷的。一天下午四點多鐘天已經黑了,我在我們鎮上街角小茶館裏又碰到卜合。他使了個眼色要我坐到他臨窗那張枱子去。我伸手請他替我看手相。他一個勁兒撥開我的手掌說:「心裏有個暗暗的角落藏着一份喜悅,那是上天賜的恩寵了。」我心中一怔:我剛在城裏買了一部藍姆《依利亞隨筆》舊版插圖本,很貴很貴,誰都不說。

那天卜合告訴我說他姓Strauss,祖上是德國猶太人。我說一定是德國那個叫Buttenheim的小城,牛仔褲之父LeviStrauss的故鄉。他睜大眼睛盯了我幾秒鐘:「十幾年前我在Croydon菜市場擺攤子賣牛仔褲!」我差點噴出一口奶茶。「我祖父真笨,當年怎麼不去紐約!」他堅持說他沒騙我,說他真的不是地道的英國人。有人推開茶館的大門,一陣乾冷的風吹進來。他一面穿上大衣一面問我記不記得卜合那首老歌《ThanksfortheMemory》?我說模模糊糊記得一兩句。他說最動人是收尾那句"Wehadourbedofroses/Butforgotthatrosesdie"。我說我記得的是"IneedabookbySigmundFreud/Howbrainyhewas"。
﹙圖﹚高野侯一九四三年墨梅成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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