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二○○三年是梁實秋先生的百年冥誕,台北師範大學和九歌出版社聯合舉辦兩天的「梁實秋先生學術研討會」,學者文人紛紛參加,提出十二篇論文泛論梁先生的散文、文學評論和多種翻譯作品。一九八七年梁先生在台北病逝,八年後的一九九五年,余光中、陳秀英和囗弦為九歌出版社合編一本《雅舍尺牘》,收集了梁先生寫給朋友門生的書札手稿。我只記得當時他們向我徵集過梁先生寫給我的信,我說那些信都是些談公事的信,不見得會符合他們想要的內容。後來想想,梁先生為人向來低調,惜墨也真的如金,要不然余光中的序言斷不會題為<尺牘雖短寸心長>了。
活到我這樣的年紀,回憶永遠是人生菲酌裏最可口的甜點。回憶未必都真切,因為回憶容許個人在聯想中羼進一些主觀願望,回憶於是往往比真實的往事多了幾分旖旎。我和梁實秋的交往不離翰墨因緣,層次自然更純樸、更綿長:「我從十幾歲就讀梁實秋讀到我老了!」有資格說出這樣一句話是榮耀;再看看書齋裏掛的梁實秋給我寫的字幅,歲月瞬息倒流,年少時代閱讀《雅舍小品》的情緣一下子變得也格外神妙了。
讀了余光中在台北學術研討會上的專題演講辭,更見神妙的是余先生眼中心中的梁實秋果然是我遙距瞻仰的梁實秋。余先生想翻譯梅爾維爾的《MobyDick》,梁先生說:「這有什麼好翻的,美國文學翻它做什麼?」終生翻譯莎士比亞全集,早歲又去過美國求學,晚年也在美國定居過一段日子,梁實秋始終不喜歡美國:「我立雪梁門,發現他有點鄙棄美國文明,一提到美國,總沒什麼好話」,余先生說。梁先生給《讀者文摘》中文版供稿多年,我印象中也只是每期一篇中英文辭滙新詮之類的語文專欄,沒有翻譯文章。
余先生還說,梁實秋在師大文學院長任內以英語中心與亞洲協會的名義送他去美國讀書,余先生到梁府辭行,梁先生說:「我看你呀,你我都不是做學問的人,我們都是寫文章的。你去美國也不要讀什麼學位,多玩玩好了,不要太認真。」我不記得梁先生早年有沒有讀出博士學位,我只記得梁先生是永遠的梁先生,我們從來沒有稱呼他梁院長、梁教授或者梁博士:他是跟魯迅打過筆戰、給毛澤東點名為資產階級文藝的代表的梁實秋,是翻譯家,是名作家。
上個月,我的朋友龔家老大對我說,他八十幾歲的老母親最近天天在讀《雅舍小品》,問我還有沒有梁實秋其他文集讓老太太消閑。我把家裏所有梁先生的書都送到龔府讓龔姨開心。龔老大深夜來電話說,他八月底去北京公幹,順道想在一個拍賣會上試試買下齊白石的一幅詩稿。他說,齊白石寫的是一首舊作,按語說小時候當牧童,祖母要他在牛頸上佩一個鈴,對他說:「日將夕,汝未歸,則吾倚門聞鈴聲,懸懸之心放下矣!」龔老大想買的正是童年鄉居聽慣的那一串鈴聲,像我讀梁實秋那樣,讀的是白話文學啟蒙的鈴聲。
(圖)王心竟一九四八年《松溪遊艇》成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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