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添了骨氣的清秀 - 董橋

小風景:添了骨氣的清秀 - 董橋

牛津大學出版社建議我把七月一日遊行歸來寫的〈沒有大寫的history〉綴成這本新書的〈代序〉,我同意了。他們於是又把我原先寫的序文節錄在新書的封套內頁,說是正好描畫出這本書的風情,我看了清樣也覺得挺好的。劉心武六、七年前寫的那篇〈樓前白玉蘭〉我到現在還喜歡。我不認識劉心武,聽說他性情有點古怪,索居北京郊區,跟外界不太往來。那該是很不一般的生活,難怪我常常留意到他筆下沁着淡淡的東籬風味。
那樓,說的是北京一所賓館;那白玉蘭是賓館院子裏的三株樹。一位學人到賓館開學術會議,碰到做生意發財的中學同學大秦在那裏頭包了個套房做辦公室。套房的窗正對着那盛開的玉蘭樹,學人說大秦福氣,有那麼標致的玉蘭花陪着。大秦似乎從來沒注意到院子裏的樹,還以為學人說的是他窗戶上掛着的「招財進寶」掛件,一味誇說是香港買的鍍金真貨。學人心裏發堵。催他上樓開會的人說住這賓館的個個是大欵,問他那位同學是不是也非常有錢。學人回頭看了看那三株白玉蘭說:「不,他其實很窮很窮」。

早已經不是鍍金之地,也不是招財的大欵樂園,這樣的香港只能說是有這樣的好了:踏踏實實,從頭做起,也許還可以有一點點喘氣的時刻呵護石屎森林裏零星幾株玉蘭樹,等她含苞,等她盛開,等她凋謝,等她下季的容顏。林行止的專欄說,前天新任命的財政司司長唐英年對於解決財赤、解決通縮、解決失業的一大串難題看來只像墮入五里霧中,只會說說必須正視必須審慎必須量入為出力求平衡,盡是一些非常空泛的廢話:「他認為『未來幾個月會與社會各階層對話,了解他們的期望及需要』,經歷『六年浩劫』的港人的期望和需要還需要財長去了解嗎?」
我跟唐英年只有數面之緣,對他的新任命不會失望也沒有期望。到底是海派豪門中人,紫光閣的燈明燈滅和大觀園的窸窣裙帶他從小看着長大,光說穿梭在董家班子和港英遺孤的月亮門內外,他的逢源能力應該問題不大;要看的是當今榮國府寧國府風大雨大,一波波的焦大萬一全坐到石獅子台階上駡扒灰駡小叔子,府裏這位公子端得了幾碗湯麵出來周旋?我比較看好的倒是唐英年的相貌帶着幾分玉蘭花的清貴之氣,眉宇之間卻又隱隱流露出大秦那股大欵的陰橫,他的運道興許要比一字排開的香港棟樑強一截。

我當然不會像那位學人那樣瞧不起大秦只認得招財進寶的掛件不認得院子裏盛開的玉蘭花,雖然我始終覺得學人那幅讀書人的精神面貌迂腐滑稽之外的確也高遠得可愛。那是我這一代人的心態。吳靄儀看了我這本新書《小風景》來信說,她辦事處的同事笑她老喜歡優美的東西帶一點點的shabby:「《小風景》絕不shabby,我卻愛不釋手,大抵不是自己文章之故。封面的大紅鮮綠極妙,一股潑辣給清秀添了骨氣」。說穿了,我們誰不在指望那股添了骨氣的清秀?
﹙圖﹚于非闇《紅葉蜻蜓》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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