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掛念喬志高先生 - 董橋

小風景:掛念喬志高先生 - 董橋

 老派人給朋友寫信愛說「久疏音信,時在念中」,那是客套話,未必真的時時在想念故人。掛念高先生,貼切的說是遠念:他遠在美國,我覺得不該冒昧打電話打擾他,心中的遠念於是化為掛念了。我和喬志高是幾十年的君子之交:有事商量只是親筆通信,信上偶也牽扯幾句文事譯事的閑話;沒事只等逢年過節互報平安。
上個星期五上午,我和余光中、林文月一起給香港中文大學青年文學獎散文組開一次電話決審會議。余先生在台灣,林先生在美國,我在香港,我們在金聖華的鞭策下完成了一個多鐘頭的評審會。會後,余先生問金聖華文學獎翻譯組什麼時候評審。金聖華說,評審委員楊憲益先生在北京抱恙,也許不參加電話評審會;另一位評審委員喬志高也不參加了,高太太前幾天在美國辭世。我心中瞬間閃出高先生筆下的「梅卿」慈藹的笑語。

 下午兩點多鐘,我找出喬志高的《鼠咀集》翻出我很喜歡的那篇〈緬因道上〉。那是高家老大移居緬因之後兩老搭灰狗去看望兒子的憶往隨筆,從汽車上邂逅張小姐追憶起四十年代跟她姊姊Helen的交往。高先生的中文和英文跟他的言談一樣舒坦一樣悠閑,不失端莊也不失輕靈,處處是洋派文人的教養,幾十年用心做人做學問做出來的,像拜倫詩裏說的"…walksinbeauty,likethenight…"。
他寫文章只在恰當的時候提一下梅卿。我印象中他那麼多本書的序文後記裏反而沒有感謝高太太的字句,用英文寫的那本《CathaybytheBay》也沒有。洋派洋到最高境界才能找回東方這一點點品味,我們於是只能在他的書裏零零碎碎看到滿身民國風味的梅卿。在緬因道上的灰狗車廂裏,張小姐先用英語問梅卿是不是中國來的:「她們攀談起來,不到幾句,梅卿忽然改用中文問:『儂阿是上海人?』『是格呀!哪能聽得出來?』雙方都笑了。」

 高先生有本事在短短情景裏寫出他們那代人的異鄉情懷,寫出梅卿細緻的練達,讓人讀來「像煞認得」,「也聽見過」。「HelenTsang儂阿有關係?」高先生插嘴問張小姐。「就是吾阿姊呀!」四十幾年前的黑白記憶接着慢慢從筆底沁出來。寫慣文章的人都曉得這樣瑣碎的情節最難寫出分寸,一不留神會顯得非常gossipy,像HelenTsang當年跟JeanLyon說閑話說的"betweenyouandmeandthelamp-post":讀者都成了電燈桿了!
那天深宵,我在新一期的《明月》裏看到喬志高新譯的GettysburgAddress。他說林肯這篇千古名篇好多人都譯過中文,「絕不限於國會圖書館的一個版本,好像在哪裏見過董橋兄修改了幾句美國新聞處的譯本」。那又是我記不起來的陳年舊事了,九十二歲的高先生一定在笑我這個比他小三十歲的人竟然膽敢修改人家的譯文!我心中掛念的倒是筆下的梅卿不在身邊,秋風起了高先生要記得穿暖和些…。
(圖)于非闇一九四九年工筆花鳥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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