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立法會門外的奢望 - 董橋

小風景:立法會門外的奢望 - 董橋

 暮色慢慢籠罩中環。一襲襲雪白的衣服冉冉反射出萬點心香,一枝枝粲綠的螢光柔柔搖亮了萬星企盼。不是革命,不是造反,一群群體面的人為了討回這個名城的興旺和尊嚴,為了討回千萬百姓的安泰和出路,七月一日用黑色的隊伍連成強大的訴求,七月九日用白色的身影影出龐大的企盼:企盼民主,企盼民權,像牛頓的蘋果樹掉下來的那枚蘋果,是個規律,是個常理;企盼公正,企盼公平,像兒歌裏搖到外婆橋的那葉扁舟,帶着歸心,帶着純實。
有人說:五十萬人大遊行北京還沒有定性,五萬人走到立法會門前反二十三條爭民主難保不是間接挑戰中央政府。那是超現實的演繹方式。香港人曾經為故園的風雨揪心,為故人的吉凶忐忑,滿心祝願的無非是一國兩制的彼岸一制康寧進步。在香港人眼裏,北京是遙遠的國體的華表,我們期望的是石柱上的雕龍塑鳳永世無恙,石板上的雲紋花飾歷久常新。在香港人眼裏,香港的墮落意味的才是我們的墮落,香港的迷途帶來的才是我們的迷途:香港政體的禍福緊緊牽掣着香港人的禍福。事情就那麼簡單。

 一天午後,窗外的驕陽像爐火,靜靜的長街只剩蓊鬱的綠蔭,再也見不到siesta之後走去花園道HelenaMay的老房子吃下午茶的鄰家英國老太太了:「這樣的夏天才叫夏天!」她高興得滿臉綻放出米字旗的花紋。蒼老的帝國早已經枯坐在海德公園的長椅上打盹了,喧嘩的人聲驚不醒他綿長的午夢,樹梢的鳥語反而偶然還掀得開那雙白眉下的睡眼:「英國人心中多花香,多鳥語,英國政治的senseandsensitivity原是這樣養出來的,不會有什麼大作為了!」老太太身邊的老先生八十年代中英談判時期對我說過這樣一番話。「彭定康回國之後香港人最緊要的一件事是別讓總督府裏的杜鵑花枯萎!」他一派肅穆,灰灰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

 果然,彭定康走後董建華拒絕遷進總督府,府裏的杜鵑花縱然不枯不萎也空遺一片無主的寂寞紅了,連這座雪白的殖民地老宅院也改了個秦淮迎月的艷名。自此,香港從一堂無為而治的政經藝術品碎成一件有為而不治的街邊小本工藝品,不見了sense也不見了sensitivity:權貴商霸忙着騎在董建華的脖子上摘月亮摘星星;賬房罩着一襲高尚的長衫騙稅買車;公務員全派去當清道夫抓死老鼠,換來的是一批事業更年期的問責班子問天問地問自身的榮辱。此外,董建華身邊還有一堆粉紅色的政治小販,一個一個十足破落大戶裏的鴉片烟鬼在偷賣香港人的青花瓷和紫砂壺,尤其壯觀的是那位保皇議員竟然坐在汽車裏對着立法會門前的群眾豎起中指!
誰都不敢奢望董建華和他的班子會讓香港在花香鳥語之中重新拾回久違的政治秩序和統治風度:只有懷抱着不求作為的智慧才能有這樣的作為。我比較敢於奢望的是董建華的班子在豎起中指之後慢慢學會臉紅。
(圖)師約一九四○年《江南鱖魚》冊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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