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池塘裡釣草莓 - 董橋

小風景:池塘裡釣草莓 - 董橋

 我不習慣提醒別人褲子的拉鍊沒拉好,正如我不習慣提醒猴子爬樹別爬得太高免得屁股越顯眼;我不習慣嘲笑跑到鄉下的池塘裏釣草莓的城裏人,正如我不習慣嘲笑拒絕步下權力走廊的官紳:樹梢上露出屁股顯示的是狂妄的自大,池塘裏釣草莓顯示的是常識的匱乏,都跟沒有拉好拉鍊的褲子一樣教人尷尬,也跟應該交出權力而拒絕交出權力的誤國之君一樣教人抱憾。我的教養約制我盡量不讓別人和自己尷尬;我的教養也約制我盡量不讓別人和自己的憾事輕易公然議論。最近一連寫了好幾篇文字評斷香港特區裏的人與事,我的確覺得尷尬,就連七月一日投身幾十萬人的潮流中揭示我們香港人的訴求,我也覺得是整個香港的憾事。可是,這個曾經給過我們希望也給過我們尊嚴的地方確實喪失了希望也喪失了尊嚴:政治的拉鍊沒有拉好,權貴的屁股露得太多,無知無品的昏官堅持帶領我們六百萬多人到鄉下的池塘裏釣草莓。反智反到這樣荒謬的地步了,我為董建華朝朝暮暮穿着皇帝的新衣穿梭在這個熄了燈的名城難過,我也為那些天天給他縫製新衣的裁縫們難過。

 我偶然在坊間檢到一張謝之光給《閻王債》畫的插圖原稿,忠恕堂上一幅福祿壽再配上一對對聯:「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翹頭案前站着財主和無賴逼着無辜百姓在借據上打指模。那是新社會揭發舊社會悲劇的畫面,我想到的卻是新舊社會的政治縮影:在董建華的忠恕堂上,堂主獨斷孤行的舉止標榜的儘管是不合人意的無愧之心,枱面上擺着的也是恐嚇的手槍和惡漢的拳頭。
我不覺得那是最具中國特色的政治寫照:英國殖民地政府裏也少不了這樣的佈局。我訝異的是行政長官的舉措竟然就這樣袒露出猴子的屁股:上個星期六他率領問責班子堂皇宣布《國安條例草案》作出三項修訂之後如期恢復二讀三讀,星期天晚上自由黨黨魁田北俊倉皇辭去行政會議成員的職務,董建華漏夜决定延期恢復草案的立法程序!那顯然已經不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命運的撥弄;那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脚的耀眼的失誤。

 我從來不期望董建華敢於堂堂正正面對五十萬人踏出來的民意現實,我於是也從來不期望他會根據民意去决定二十三條立法的進退緩急。我惋惜的是他和他的班子連逃出政治逆境的策略都摸不清:美國在越南戰場上泥足深陷的時期,參議員GeorgeAiken勸詹森總統趕快說自己贏了然後趕快撤兵:娵Sayyouwonandgetout桽!
《信報》曹仁超的〈投資者日記〉前天說,姓董的這幾年似乎犯了太歲,前幾天上海塌樓死人的地方叫董家渡,整天感嘆家門不幸的董橋讓手民誤植他為姓「舊」也甘之如飴!我想我其實並不甘心因為萬夫指駡董建華而改姓,雖然我寫過〈水聲樹影舊橋邊〉那樣的表白。我卑微的企盼其實是董建華珍惜這個姓氏,趕快拉好拉鍊遮起屁股走下忠恕堂!那時,我也許真的會在池塘裏釣到幾枚草莓。
(圖)謝之光《閻王債》插圖原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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