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着這枝幾十年來寫過幾百萬字的筆，我第一次覺得我沒什麼可寫了。我甚至覺得我不必寫這一千字了。太陽這樣兇，天氣這樣熱，路這樣長，人這樣平和，穿梭在銅鑼灣在灣仔在中環五十萬人潮之中，我感受到的是坐在書桌前寫文章感受不到的寧靜和壯實。信息這樣清楚了。態度這樣鮮明了。立場這樣淺白了。這個時刻，文字顯得蒼白，理論顯得虧虛，爭議顯得無聊。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立意所有的勸說都變得那麼卑微那麼累贅那麼庸俗。我為一些相識和不相識的人的議論難過，我為一些相識和不相識的人的深沉的居心和陰森的行為難過：五十萬人走上街頭之前這些人說過些什麼話做過些什麼事？五十萬人走上街頭之後這些人又說了些什麼話做了些什麼事？
這是一個沒有英雄的年代，這是一個不要英雄的年代。這是一個沒有誠信的年代，這是一個不要誠信的年代。多少握着一枝筆在扮演英雄的人在運用狡黠運用虛偽運用心計企圖建立權力的自留地，為特區政府垂死的誠信悄悄塗脂，悄悄抹粉，悄悄點染艷麗的口紅。披着自由開放的大氅暗暗跟特區政府和保皇議員上下其手的有的是。穿上公信公義的盔甲暗暗懷藏權力中心塞過來的聖諭的奸侫有的是。眼看着這樣一堆假面的告白，眼看着這樣一幫偽善的狐仙，我幾乎想為左派堂堂正正的欽點鏢局招牌鼓掌，為紅彤彤的那一隊英勇的鏢師加油：面對銅鑼灣到中環的五十萬人潑墨潑出來的長江萬里圖，他們並不退卻，並不心軟，並不手軟。這是足以跟五十萬遊行大軍抗衡的一股頑強正氣，不理真理，不理民意，不理任何跟他們不一樣的聲音和行動。
我們的時代要的是鮮明的誠實、鮮明的立場、鮮明的承擔。一九九七年回歸以來，我們看到的是太多的灰色地帶：灰灰的落墨，灰灰的取向，灰灰的態度，灰灰的結論。特區政府死就死在一個「灰」字上頭：不信任港英公務員而另起問責官員的爐灶是典型的灰色舉措惹的禍。北京政府活則活在一個「紅」字上頭：全國走資走得多麼瘋狂只要輕輕碰一碰共產黨的建政根基馬上壓下去。香港五十萬人大遊行的一道風景自然是北京十分關注的一道風景，可是，在一國兩制的承諾下，北京的考量應該是二十三條立法的精神在先，董建華的盛衰去留在後；前者即使可以容忍暫時的緩衝措施，後者治港的威信從此打上了一朵鉛筆問號。於是，二○○三年七月一日之後，董建華只能在借來的時間裏統治他特首任內的借來的地方：他的政治生涯只能創造一些小寫的history而不能建構一幅大寫的History了！當然，這些都是以後的事也是董建華自己的事，我沒有興趣追究也沒有興趣探討。我最感興趣的是我們的筆已經沒有什麼太大用處了：我們的腳比我們的筆管用，那顯然已經不是英文裏胡說的myfoot了。
﹙圖﹚汪吉麟憶梅圖冊之超山宋梅
逢周一、三、五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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