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范用先生說,去年十月,吉林電視台的《回家》節目把于光遠先生帶回上海;今年三月,電視台也把他帶回家鄉鎮江。于光遠給電視台題了六個字:「回家感覺真好」,范用於是借了這六個字做題目給上海《新民晚報》寫了一篇小品。這六個字我看着親切:我前年出版的文集正是《回家的感覺真好》,于光遠棄掉我那個「的」字,讀來立馬簡麗。于先生的文章我讀得多了,十幾年前他還從北京托人迢迢送了一本新作給我,我們神交的境界從此不同。
范用說,一九三七年十月,日本侵略軍打到鎮江,外婆叫他出外逃難,一逃六十多年。六十多年後回家,鎮江變了樣,母校也毀了,他小時候跟外婆住的柴炭巷老房子倒還在。他站在門口對着心中六十多年前的外婆報上自己的小名說:「伏星回來了,給您老人家焐腳。」那是童年的情景,都說小孩子有火氣,冬天睡覺可以給老人家焐腳袪寒。電視台的《回家》節目拍出這一幕一定又蒼凉又動人。
中國大陸電子媒體常常體現一些這樣溫情的文化品味,我這一輩人看了格外貼心。前天半夜回家,我把范先生那篇小品剪下來塞進陳平老的信箱裏,一心想讓這位老街坊分享這段久違的心香。翌日,我的信箱裏掉出這樣一封讀後感:
…用不着你做出什麼實際行動,光憑你說的話你寫的文字就可以讓你吃官司犯大罪。用不着一個組織做出什麼違法行動,光憑保安司對這個組織的懷疑,他們就有權取締打壓這個組織。用不着你弄清楚什麼是國家機密,光憑情報單位咬定你是在洩露國家機密你就是在洩露國家機密了。你的家早就不是你的堡壘:警察不必經過法庭批准就可以闖進你家門要你和你的家人生也不對死也不對。你們董家政府和那些保皇議員七月九日就要完成二十三條的立法程序,到時候,你「回家的感覺」恐怕說不上「真好」了…
我心中一沉。回到辦公室看到蔣芸的短簡。她說我們都老了,也都只好將就着活下去了:「想不到香港變成這樣的一塊土地。當年的台灣早已變得不成樣子,現在的香港,又變得更不成樣子。幸虧我們都老了,孩子也大了,否則不知會怎樣的惶惶然!」這聲音彷彿從搬走了家具的房子裏傳出來,空空蕩蕩的回音又真切又遙遠,句句是客船坐雨的惆悵。是好多好多歲月的老朋友了,閱盡六十年代凉茶、士多、過堂風的香港,我們看到韓素音小說裏歐亞護士的冷魂還在山頂醫院徘徊;我們看到走出赤地的張愛玲燃起蒼茫的一爐新香;我們看到維多利亞女王的裙襬斑斑駁駁留着多少避秦難民的汗迹和血印。半島酒店的下午茶座還在悄悄傳遞倫敦白廳的耳語,天星渡輪上的營營百姓卻一心從電晶體收音機中張仲文歌裏的美麗香港憧憬自己美麗的明天。想不到香港的明天竟變得這樣不美麗。我寫信告訴范用先生說:我們回家的感覺真的沒有你們好了。
(圖)陳少梅仿宋人法《松蔭高士圖》扇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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