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英兩國為香港前途展開談判的時期,香港幾百萬人都抱着禍福難卜的心情過日子,深深體會到自己的命運不在自己掌握中的無奈。我那時主編《明報月刊》,每期努力寫一篇〈編者的話〉,求的是寫得跟別人不一樣。忘了是哪一期,我的〈編者的話〉只用了一英一中兩段文字對照,英文是英國作家D.H.Lawrence名著《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開場白,中文是我的譯文:
Oursisessentiallyatragicage,sowerefusetotakeittragically.Thecataclysmhashappened,weareamongtheruins,westarttobuildupnewlittlehabits,tohavenewlittlehopes.Itisratherhardwork:thereisnownosmoothroadintothefuture:butwegoround,orscrambleovertheobstacles.We'vegottolive,nomatterhowmanyskieshavefallen.
我們這個時代根本是個可悲的時代,我們偏偏不肯認命。狂瀾既倒,我們都在斷瓦頹垣之中,慢慢養成一點新習慣,抱着一點新希望。費勁是相當費勁了:此去並無坦途:可是重重障礙,我們也有法子繞路走,甚至手腳並用攀過去。反正我們不管天塌了多少下來都只好活下去。
我是昨天收到李時宇先生從澳洲寄來的信和一叠新舊譯文才勾起這段記憶的。李先生是醫生,早歲做過病理檢驗工作,近年醫院工作很忙,公餘卻醉心翻譯,這回寄來的一份是西洋名家名篇的中文選譯,還有一份是他對坊間時人中文譯本的推敲和意見,顏元叔劉紹銘合譯的《何索》、余光中譯的《錄事巴托比》,還有我譯的D.H.Lawrence和HarperLee的段落都掉進了他的顯微鏡下。
李醫生的案語先捧了我兩句:「董橋的譯文如影隨形,十分高妙。原文sowerefuse化作『偏偏不肯認命』,誠大手筆。人類經歷末世浩劫,活下去所靠的是潛在的生命力:so表示的便是這種本能。不認命,大抵是無意識的;refuse是不是有意的積極反抗就很難說了」。李醫生說,"habits"一字出現在我用的GreenwichHouseClassicsLibrary精裝本,別的版本作"habitats",似乎比較可以跟上文的"ruins"呼應,譯文可譯為「慢慢地重建家園」。「地」字我向來避掉;說「慢慢安頓新的立錐之地」也許能順勢點出"little"之意。李醫生覺得「也有法子」調子太樂觀,跟"tragicage"不相稱。我同意。我現在覺得整句話應該譯為:「可是我們繞路走,甚至手腳並用攀過重重障礙。」;「都只好活下去」其實不如說「都要活下去」更有力。
我沒有想到的是事隔十幾年,今天的香港竟跌進這樣一個人造的深淵裏,枯萎的枯萎,灰心的灰心,權力走廊上一張張臉都像唐家璇那張堆滿斷瓦堆滿頹垣的文革的臉。人是惡人,法是惡法,幾百萬香港人抱的已經不是中英談判時期禍福難卜的心情:我們掉進了二十三層谷底跟一堆掃把一堆臭蟲一同品嚐八萬五千個禍!
(圖)吳作人《金魚》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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