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五日胡耀邦逝世之後,王丹說記憶中他好像就沒再抽過煙了。廣場上的運動升溫升到六月三日,中共出動正規軍大開殺戒,民主的胎動換來了流產的血崩。六月十三日,他在安徽的蕪湖搭船到南京去找朋友。船開了,他突然很想抽煙,買了一包摩爾抽起兩個月來的第一根煙,火柴剛一刮亮,船上廣播中國公安部向全國發出二十一名學生領袖通緝令,他排第一名。七月一日晚上,他在朋友家安頓下來,朋友掏出一包煙給他,他想着抽煙倒楣的事,朋友勸慰他,他抽了學運爆發後的第二根煙,隔天他被當局抓走了。一九九一年一月出庭受審,押解他的公安人員是他的小學同學,同學在庭外向他敬煙,他一邊感慨同窗不同命,一邊幻想當庭給釋放,忍不住抽了學運以來第三根煙,煙盡上庭,當庭宣判的是受審學生中刑期最重的四年徒刑:「我發誓:第一,我仍然是無神論者;第二,我再也不抽煙了!」王丹說。
一溜煙,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那個血染的嬰孩十四歲冥壽了。說穿了只是廣場上那一張張娃娃臉,為了憧憬體制外一幅模糊而美麗的風景,為了實現校園裏侃出來的革命的浪漫,為了背叛大宅門內一聲聲夾雜咳嗽夾雜拍案的訓斥,他們像世界上所有的年輕人那樣在自家的院子裏製造幾聲反調、幾聲詛咒、幾聲噪音,圖的也許只是幾句開導、幾句慰勉、幾句認同。可是,那幾個斜在龍床上的共和國的元老們竟一下子燃起戒了鴉片又要戒香煙的怒火,掀開繡帳喝令開槍對付院子裏的那些孩子們!
一個荒謬的年代,一個智慧的年代;一個絕望的年代,一個希望的年代。當共和國的智慧演變成萬夫所指的荒謬,當共和國的希望墮落成顫巍巍的絕望,那一張張娃娃臉紛紛逃出了悲情故園,有的默默咀嚼成長的憂鬱,有的惕惕追尋成熟的陣痛:從商的吾爾開希已經是兩個兒子的父親;柴玲事業有成而傷痕纍纍;李祿在華爾街站穩了腳跟;封從德拿到了博士學位;沈彤穿梭於港台與美國之間;張伯笠是風靡北美華人社區的傳教士。「我們沉醉,我們醒來,而世界物換星移,我的戰友們已經邁向中年!」王丹說。
而北京的領導層也已經邁向中年─從老年邁向中年,不再抽煙,不患癌症:癌症是中國這個巨人身上的「六四」,不做化療,永不平反;不到末期,還在擴散!這次胡錦濤在國外大受各國元首優渥之際,一位西方資深記者對我說:「我倒要看看他任內敢不敢平反六四!那是中國走向世界不能沒有的勇氣。」
美國電影明星KirkDouglas說,他父親是老俄羅斯貧農,一九一○年移民美國之後一直不停抽煙。醫生告訴他說再不戒煙他一定死於癌症。老道格拉斯說戒就戒,襯衫胸前口袋裏永遠揣着一根煙,煙癮一發總是摸出那根煙狠狠盯着它用俄國口音的英語說:"Who'sstronger?You─me?"我是有神論者,我相信王丹離開了中國等於離開了倒楣:他戰勝了那根惹癌的煙。
﹙圖﹚陳少梅斗方《江清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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