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寫雕像提了一下熊秉明,幾個朋友都說熊先生走了我還沒有好好寫過他。我和熊先生其實只通過一兩封信,談的是發表文章和雕塑彩照的瑣碎公事。依稀記得好多好多年前我第一次見到熊先生是在台北,好像是一起出席一個評審會議。他話不多,偶然迸出幾句議論,有點俏皮,有點機智,有點厚道,有點創意。印象中,熊先生滿身是濃濃的書卷氣,跟他的藝術一樣沁着書生本色。
他去年過世,兩岸三地報刊上登的悼念文字我都看了。一個多月前,河南鄭州《大河報》的闞則思寄來他們報紙的〈河之洲〉副刊兩頁,我一翻又翻出白樺為熊先生寫的悼文。白樺真是久違了,跟他在中環吃飯聊天該是十幾二十年前的事了,他那時期已經常常出國,跟熊先生認識得早。他的悼文說,熊秉明抗戰時期在西南聯大讀哲學,畢了業公費留學巴黎,繼續研究哲學,兩年後忽然放棄快拿到手的學位轉去做雕塑,白樺於是稱他為「帶着哲學走向藝術的人」。
過份現代的藝術品我看着向來吃力,尤其那些毫無傳統涵養和傳統技巧的取巧之作。熊先生的雕塑我說不上熟悉,只覺得意境高遠,功力深厚,那麼現代的觸覺竟然可以處處體貼傳統的苦心,雕刀下幾乎雕出虛谷的冷峭了。熊先生的散文和詩我的印象也深,格外留意他筆下那份永不褪色的真摯,那份善心的批判,那份豁達的哀愁。長期生活在異國的中國讀書人道行深了才寫得出這樣的作品。
長住美國的吳魯芹先生告訴我說,他的心境往往就像竹籮裏的大閘蟹,綁得緊緊的,滿身蟹膏蟹黃總要等到蒸熟了才算了斷心中的千千結。他說的蒸熟了說的是定了稿的詩文。白樺說他和熊先生在巴黎一起吃過大閘蟹。大閘蟹是開餐館的老魯驅車帶白樺到荷蘭海牙去買的,整整一大箱的中國陽澄湖名蟹,地道得很。傳說那螃蟹的祖先是一個中國海員帶去的,到了荷蘭不准登岸,隨手丟進海水裏,從此年年繁殖,一到秋天,附近港灣裏全是這些毛蟹的子孫。
熊秉明先生在法國創下的藝術成就,遙遙呼應着他父親熊慶來幾十年前在巴黎的學術光輝。熊慶來是中國數學家,函數論研究的開拓者,一九一三年到比利時讀書,第一次大戰爆發轉去巴黎讀中學、讀大學。學成到清華大學任算學系主任,開設研究所,收了陳省身做研究生,請了華羅庚當助理員。一九三二年到瑞士出席國際數學大會,利用清華年假在巴黎完成《關於無窮級整函數與亞純函數》論文,拿了法國國家博士學位。
熊慶來第一次到巴黎讀中學的時候身染嚴重肺病,一九四九年再到巴黎開會做研究的時候患腦溢血半身不遂,憑着堅強意志克服頑疾,用左手寫字,七年中發表二十多篇論文和專著。他一九五七年回北京,文革受衝擊,六九年去世。回顧父親一生治學的艱苦,熊秉明有一首詩慨嘆今日物質世界的過份豐美,現代人於是陷入一些缺陷:「缺少一點空白吧?缺少一點缺少?缺少一點小小的飢餓和渴」,他說。
(圖)傅抱石一九六四年《春風楊柳萬千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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