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之藩先生說,楊振寧二十年前閒談中告訴他說:「雕刻人像要雕得比本人的尺寸大;完全照本人的原尺寸,不但不會生動,反而會顯得小了。熊秉明要為我雕一個像,把我們從幾歲開始就在一塊兒的感情全雕進去。」我依稀記得楊振寧八十年代也跟我提起過熊秉明是他的老朋友,從小一起長大;那時候我編的刊物選登了熊先生的幾款雕塑,楊先生很推崇熊先生的藝術造詣。
我對雕塑始終停留在很傳統的觀賞水平,過份抽象的造型我沒法領會。人像雕塑看得不少,雅典、巴黎博物館裏那些偉大的精品我看了敬畏;這輩子去過的名城大都公園裏大街上看到的名人雕像我感動的也不少。我沒有想過的是楊振寧那套人像雕塑尺寸的理論。前幾天我跟一位早年在巴黎認識熊秉明的香港留學生談起楊振寧說的那番話,他說他在熊家見過幾尊人像雕塑,不大,也沒發表過,卻動人極了:「楊振寧的觀察應該是對的。」他說。「我擔心的是一些活着的人還沒資格給雕成雕像,竟趕着先把本人的原尺寸自我放大好幾倍!」
這陣子大家都在議論董建華在立法會大動肝火的事,老留學生認定那是董先生身邊極左土共煽風點火搞出來的風景,董先生政治敏感度向來不高,一腳踩上一灘爛泥巴濺得全身髒兮兮了。我不認同這個推論。我也不敢低估董建華的政治敏感度。我隱隱看到的是今日香港已然存在了兩個司令部:無產階級司令部和資產階級司令部。
文革初期毛澤東寫了那張〈炮打司令部〉的大字報之後,江青、關鋒一伙都咬定北京有兩個司令部,無產階級的司令部是毛主席的司令部,資產階級司令部是劉少奇、鄧小平幾個中央領導同志的司令部。毛澤東認定資產階級反動派硬要把無產階級的文化大革命運動打下去,硬是顛倒是非,混淆黑白,圍剿革命派,「何其毒也」!
香港的無產階級司令部是圍繞着董建華的一些極左土共的司令部;資產階級司令部是求變商人和港英遺孤和負資產業主和民主信徒的司令部。董建華這次在立法會上燃起了怒火,正是他炮打資產階級司令部的一張大字報,也是特區「第一張馬列主義的大字報」;他隨手翻看的小紙片,更是「《人民日報》評論員的評論」,「寫得何等好呵!」毛主席說。我不同意老留學生說董建華「趕着先把本人的原尺寸自我放大好幾倍」,我預見到的只是董先生其實企盼百年之後萬紫千紅的香港公園會豎起一尊他巍巍的雕像,銅座上刻着書法並不那麼像樣的四個字:「與時並進」。
熊秉明去年辭世了,他沒有雕出楊振寧的雕像。陳之藩說,聽了楊先生那番話,他想起舊金山那尊小得出奇的孫中山雕像,想起費城的富蘭克林雕像,想起霍桑在家鄉塞倫的雕像,想起巴黎那尊羅丹雕的巴爾札克,想起華爾騰湖邊的梭羅銅像。之藩先生發現楊振寧這位專講精確的大科學家的雕像理論完全正確:董建華的雕像也應該雕得比他本人大,小了顯得膚淺。
(圖)顏文樑上海復興公園寫生《一串紅》油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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