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獻忠亂蜀,燒毀城市祠廟一大堆,到了梓潼七曲山的張亞子廟竟乖乖的不去破壞,反而把舊廟修飾了一下,還追尊帝君為始祖;到了張桓侯廟也不敢動它分毫。晚唐黃巢之亂屠戮無算,獨厚姓黃的同姓人,也放過黃岡縣、黃梅縣這些地名帶黃字的地方。寫《兩般秋雨盦隨筆》的梁紹壬說那是優待同姓的心態:「盜賊之行,如出一轍。然今人之暴富貴而即忘其族里者,殆盜賊之不若矣!」
姓張姓黃的人碰到張獻忠黃巢燎起一片血光而放過自己一條小命一定又驚喜又擔憂:喜的是自己死不了,憂的是不姓張不姓黃的人饒不了你。我還沒有遇見過姓董的大盜小賊,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倒遇見了姓董的新任香港特首,日子從此也充滿了驚喜和擔憂。那年十月十四日,我寫了一篇〈姓董的〉小文,初步檢討董建華先生一步登天以來我這個董字一夜之間給說爛寫爛印爛捧爛踩爛的狀況。我那時的結論還抱着審慎的樂觀,我說:
在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裏找出兩個姓董的,一個是會測字的軍官,給紀曉嵐測字卜禍福,靈得出奇。一個是姓董的佃戶,養一頭有靈性的老水牛,想賣牠去宰了,牠竟跪在老主人的墳前哀鳴,感動了董家,養牠到死。高陽譯此篇成白話,有一句說:「姓董的不是壞人」。
跟大人物大名人姓同一個姓氏畢竟是個動人的悲喜劇。四十幾年前在台南求學時期,英文課本裏有一篇叫WilliamShakespeare的人寫的<MyNameIsWilliamShakespeare>。姓莎士比亞已經夠荒唐,連名字也叫威廉,那是拆自家的台,那位莎士比亞先生的命運肯定不是又驚喜又擔憂那麼平凡了。我記不清那篇幽默小品說了些什麼;小品既然選進大學一年級英文教材,作者的文筆一定壞不到那裏去,好歹沾過大文豪的幾滴墨汁。前一陣子聽說高人建議董建華學美國老總統羅斯福定期發表《爐邊清談》,我真高興了老半天,盤算着董先生終於可以穿着灰灰的毛衣坐在溫暖的壁爐旁邊對着咖啡小桌上一堆皮面燙金的舊書嘀咕一些帶着書卷氣的政治甜點!那樣一來,我這個姓董的興許還會沾上他Wedgwood瓷杯裏那幾滴咖啡,小小腦袋盛着的小小智慧忽然濃得化不開了。
喜劇終於泡湯:董先生矜貴,犯不着出那個風頭,跟到醫院探望前線醫護人員一樣犯不着:「我身邊的同事,包括我的醫生,都覺得在這個時候,特首你還是不去比較好,因為你的身體是很重要的!」他說。天可憐見,熬了好幾輩子了,董家到底熬出一個身體比誰都重要的大人物,八成是那頭哭墳的老水牛九泉之下報恩報德報出來的善果,我聽了像看一齣悲劇那樣想哭。立法會這兩天辯論董建華下台的動議,挺董倒董聲聲廢話,全為了做給電視攝影機看,不但浪費政府資源,也解不了我這姓董的於倒懸!怨不得董先生氣得不像張獻忠黃巢放過姓張姓黃的人那樣厚待我這姓董的:他跑去厚待姓梁的!
(圖)陳佩秋一九八○年為陳巨來畫《雪裏桃花》成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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