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期《文學世紀》登了一篇黃宗英的〈我親聆毛澤東與羅稷南對話〉。黃宗英是四十年代在上海演《甜姐兒》出名的影壇紅星,也是作家,丈夫是著名演員趙丹,趙丹下世後她跟大翻譯家馮亦代結婚,塑造了一段晚年的溫馨佳話。馮老先生的譯著我在亞非學院圖書館讀得最多,黃宗英目下該是跟他住在北京不在上海了,甜姐兒從年輕端秀清甜到年老。
前些日子我家大事粉刷,連着好幾天翻木櫃搬書架,陳穀子爛芝麻不斷出土,一包包舊剪報老照片裏竟然抖出幾張黃宗英泛黃的劇照,是八十年代在舊書店搜寄給英國戲迷朋友的剩餘材料,戲名都對不上了。夾在魯迅幾本線裝詩稿裏的牛皮紙袋,裏頭裝的是〈榆下景〉裏的魏紅六十年代影印給我的魯迅幾封信札,說是她厦門大學的林老師珍藏的,墨色都淡了。我從來不喜歡魯迅的雜文;他那手毛筆小楷倒是好的;偶然寫寫條幅也很可觀賞,字字是圓通的文人字,磨掉了周作人筆端的嶙峋和執抝,橫看豎看都不像毛澤東說得那麼革命:
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魯迅是在文化戰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向着敵人衝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
果然,黃宗英那篇重要文章裏說,一九五七年反右時期的七月七日晚上,在上海的毛澤東忽然召見一些藝文界的人茶叙,她和趙丹都去了。主席一見到羅稷南立刻興致勃勃問他近況怎麼樣?羅稷南說:「現在……主席,我常常琢磨一個問題,要是魯迅今天還活着,他會怎麼樣?」空氣當場凝固了:反右的節骨眼上向主席提出藝文界私底下悄悄嘀咕的問題,難怪黃宗英手心冒汗。「魯迅麼……」毛澤東微微動了動身子爽朗答道:「要麼被關在牢裏繼續寫他的,要麼一句話也不說。」
黃宗英說主席那是不發脾氣的脾氣,彷彿巨雷就在眼前炸裂,嚇得她肚裏的娃娃險些蹦出來,反而羅稷南和趙丹只交換了一下眼神。羅稷南原名陳小航,北大哲學系畢業,翻譯過《馬克思傳》、《雙城記》和高爾基、愛倫堡的書,當過十九路軍總指揮蔡廷鍇的秘書,完成了不少反蔣抗日的赤色任務,跟毛澤東是舊交。羅稷南一九六五年暑假把毛澤東這番話告訴他的學生賀聖謨,賀聖謨一九九六年又把話告訴魯迅的兒子周海嬰,周海嬰把這件事補進他的《魯迅與我七十年》,黃宗英看了問過律師才把她當年在場的「孤證」寫出來。
我十五六歲讀完魯迅所有的雜文和小說,二十五歲讀完他的日記:我實在不喜歡魯迅。前幾年大陸網上出現過一些駡我褻瀆魯迅的文字,我看了更不喜歡魯迅。讀了黃宗英的孤證,我忽然捨不得扔掉魏紅給我的那些影印墨迹了:毛澤東批死魯迅要坐牢,我偏偏留着魯迅。
﹙圖﹚于非闇一九三六年《梨花雙蝶》立軸全幅及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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