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他們會哭……,這裏有很多哭聲。」一名照顧戰爭傷者的三級軍士長說。哭聲來自戰敗被俘、因傷送來救治的伊拉克士兵,也有來自無辜受創、忍受不住炮火摧殘的伊拉克平民。隸屬美國海軍的巨型海上醫院「安慰」號(USNSCOMFORT)自美軍攻打伊拉克以來,治理過百多名伊拉克人。《蘋果》記者這兩天前往波斯灣,登上「安慰」號,看見的是戰火遺留下來的斑斑淚痕。
醫療艦「安慰」號至今收容了一百六十七名伊拉克人,四分三是戰俘,他們送過來時傷勢很嚴重,不少人目前還留在深切治療部。
《蘋果》記者探訪過其中一間戰俘病房,美軍只准我們入內看看,訪問及拍攝都禁止。探望戰俘之前,美軍軍醫和護士不斷強調戰俘怎樣友善平靜,但記者身歷其境,卻是另一回事。
戰俘病房有三排病床,二十多名戰俘,記者進去時,大部份人都安靜地在病床上坐着或躺着,全部都是中年男子。美軍打開門,我的眼睛順着方向從病房左邊開始掃射,第一個面孔就目露凶光了,那人動也不動,只有眼睛在轉動,我走到那裏,他的瞳孔就照射到那裏,一副倔強的表情。第二個面孔沒有那麼凶,不過看來充滿恐懼,感覺有點像一頭猛虎被關押在柙籠內。
只有一名戰俘站着,他正在小便,由於行動不便,需要一名美軍把尿壺遞在他下體,我在病房內走了一圈,終於有一名二十來歲的伊拉克人用英語跟我們打招呼:"Hello!"他坐在輪椅上向我點了點頭,微笑着,精神尚算飽滿。兩三個彪形大漢在病房裏來回踱步,他們身上都沒有槍,僅靠那粗豪的紋身來鎮住場面。
看守戰俘的兩名黑人護士告訴我們,其實很多戰俘留院了一兩星期,已經軟了下來。AgnesBradley-Wright中校說:「他們並不危險,我們聽見過有戰俘哭泣,可能是想念家人吧!」有時戰俘會主動跟護士攀談,一名戰俘看見她戴着戒指,就指着她的手指用英語說:"Youmarried.(你結婚了)"但醫護人員只能冷漠對待他們:「護士不能跟他們討論戰俘身份的問題,應該說,任何與醫護無關的對話都不可以。」
有些戰俘甚至不清楚自己的處境,以為是一般病人,療好傷就可以回家。他們常常舉起手指向天旋轉,意思是很想乘直升機返回伊拉克。
戰俘與平民的待遇相去甚遠,他們不許走出病房呼吸新鮮空氣,沒有電視和報紙。CassandraSpears中校說:「我們不可以跟他們太友善,畢竟他們是戰俘,我們是美軍,你不能越過那條界線,你要很小心,不能跟他們建立朋友關係。」戰俘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永不承認自己是軍人,大概是害怕會被處決或監禁。
一百二十八名送上「安慰」號救治的戰俘,有年邁至六十多歲的將軍,也有年少至十三歲的小兵。醫護人員在電視新聞中也得知不少伊拉克人十多歲就荷槍打仗,但親身目睹又是不同的感覺,「那位孩子背部中槍,這麼小的年紀,看見就心痛。」至於那名老將軍,CassandraSpears說,被送來時還滿身戾氣的,過了幾天就安靜下來了。
我們又探訪了伊拉克平民的病房,那裏大部份都是婦孺。晚上七時許,二十一位病人團團坐在電視機前看電影,是一套成龍主演的港產片。我看見一個左腳沒有下腿的小孩子坐在地上凝望着電視屏幕,抱着她的是個很瘦的中年男子,他向我露出很友善的笑容。向我笑的都是成年人,幾個孩子都悶悶的坐着,距離電視最遠的是一位八九歲大的女孩子,她本來長着一把披肩的長頭髮,但手術過後,頭殼頂部的頭髮都被剃去了,她呆呆地坐在床邊望向電視那個方向,但焦點卻穿過了電視,穿過了房間。
當我還呆呆看着那位頭頂半禿的女孩子時,突然有一隻小手捉住我,是另一位大約五歲的女孩子,瘦骨嶙峋的,但笑得很燦爛。病房主管三級軍士長Salicrup說,兩星期前,她突然在伊拉克南部一個戰俘營CampFreddie附近出現,一個人走來走去,美軍以為她受了傷,就把她送來「安慰」號;檢查後,發現她健康一切正常,「或許她的父母在逃亡的時候丟失了她,又或許被游擊隊抓去做人盾,戰敗後把她棄掉,國際紅十字會已經替她拍了照片,在她失蹤的地方張貼告示,希望可以聯絡到她的親人。」
Salicrup說,為了讓她們過得開心點,護士每天都會帶她們到甲板走走,看看藍天與白雲,「有一次,一位女士問我們哪裏是伊拉克,我們指着伊拉克的方向,她就擺開雙手念起經來。」
踏入四月中,新到的傷者逐漸減少,即使有,很多時候都不是戰鬥造成,而是各種匪夷所思的意外。急症室醫生MichaelVerdolin說,有一個伊拉克小孩因為沒有水喝,誤喝了火水,身體器官嚴重受損。另一位四歲男童則因為四處亂跑,被一輛美軍補給隊的Humvee撞倒。
送來接受治理的伊拉克平民,不少是年幼的小孩子,最小的只有三歲。病房主管三級軍士長Salicrup說,那位小女孩是由陸軍隊員從巴格達救來的,那是上星期四的事,美伊兩軍對攻,一條橋被炸開,女童就在橋的附近,左腳重傷。女童的父母相信已凶多吉少,Salicrup說:「她很好,康復進展得很快,再過幾天就可以走動了。」小女孩很愛說話和大笑,「安慰」號上人人都很疼她,幾乎成為小明星了,連Salicrup自己也很想收養她。
好幾位小孩子都是由母親親手交託給美軍送來醫治的,匆忙間,前線的軍人有時沒有帶同孩子的親人前來。
一位手腳燒傷的三歲女孩來到後不久,她的表姊也因為受傷被送來,十五歲的表姊從親人口中得知表妹進了美軍醫院,打探之下,兩表姊妹在異地得以重逢。
「安慰」號上還有一個三口之家,父母連同一名小孩在空襲中受傷,三人都有五至六成皮膚被燒傷,從深切治療部轉送到普通病房之後,又要重返深切治療部,生存機會相當渺茫。
有幾名伊拉克平民送來治療幾天後終告不治,Salicrup說,平民的頭號殺手是一種叫Acinetobater的細菌,比子彈更致命,槍傷後一旦受感染,就很難醫治。伊拉克數年前發生巨大地震,地下土壤翻出地面,Acinetobater就多了起來,這種細菌能抵禦抗生素,令「安慰」號群醫束手無策。
「看見可愛的孩子死去,你會感到很無助。然後我會問自己做得對不對,我會說對,因為我們已經盡力去挽救他們的生命。除了我們,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會這樣做……,沒有人愛打仗,但因為這場仗而死的平民,比起侯賽因殘害的少得多。」「安慰」號的人最懂得自我安慰。
《蘋果》記者蔡元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