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三年我遷居英國前夕,香港政府正在宣傳屋宇清潔運動,業主怕衞生幫辦上門找麻煩,好些又髒又舊的樓宇趕着翻新。我那時候住在堅道一幢老房子的頂樓,動身前幾天樓下幾戶人家都在大掃除,亂得很,我們只好搬到九龍女青年會住兩宵等上飛機。餞行飯局上,朋友談起四五十年代香港洗太平地的情景,舉座懷舊。我一九六五年才搬來香港,暫居觀塘挺新挺乾淨的月華街,印象中沒見過洗太平地。後來看到一位南來的上海人寫香港舊事錄,說當年洗太平地是在規定的一天上午整條街的樓宇一起清洗,前一天衞生局照例先搬來一個長方形的大鐵箱,準備翌日一早倒滿混了臭水的清水給居民洗床板家具。香港那時多木虱,洗太平地那天,家家戶戶搬出床板家具在街邊空地上又敲又撞又跺,把木縫裏的虱子全震出來滅殺,有些人乾脆把整塊床板浸到臭水箱裏洗滌消毒。過了幾年,舊樓拆了,新樓高了,殺蟲藥強了,木虱少了,洗太平地也成了前塵舊事了。
這個星期六,全香港又要展開滅炎大掃除了,西環斜街上退了休的香燭雜貨店老頭說:「太髒了,該清洗,連董建華梁錦松都洗掉最好!」我們相熟幾十年,星期天下午偶然經過他門口總要歇歇腳聊一陣,也在隣近茶餐廳一起喝過好多好多次奶茶。八十老幾的硬朗漢子,門牙掉了兩三枚,平日說話漏風,近來戴上口罩更聽不清楚他說什麼。那天,老頭越說越光火,額頭都脹紅了:「慘過三年零八個月啊!無端端弄個二十三條要人噤聲,上天開眼,乾脆讓全體香港人都戴上口罩閉嘴!小偷大偷也叫高尚情操,我們不偷不搶的算什麼?英國佬時代哪有這些混賬事!那個英國人教出來的曾蔭權躲到哪裏去了?整天只看到董事長在搶着說話,說來說去全是屁話!」我怕老頭動真氣血壓高,拉他去喝奶茶說說開心的老歲月。一九六七年暴動過後我父親來香港玩,最喜歡在上環西環閑逛。有一天,父親想買幾張灑金紅紙給朋友寫春聯,老頭一高興,上樓找出捨不得賣的五六張灑金老宣紙勻給父親,我們從此成了朋友。
老香港的老歲月老得貼心。回歸之前,鄧小平一早算準英國人管治的老香港價值連城,一口答應原有制度和生活方式五十年不變,終於在這個基礎上達成了中英之間的所有協議。那是經歷過八十年代兩國談判時期的香港人都深深記得的大事。像西環老頭那樣的老百姓看到的是這六年來已經不是鄧小平珍惜的香港了:資本主義枯竭了;政治制度瓦解了;生活方式改變了;董建華沒有辦法善用公務員體制,不但陳方安生做不下去,董家問責制官員上馬之後,民望最高的曾蔭權也沒有戲唱了。不是說曾蔭權這樣的爵士必然英明,必然能幹,而是說水深火熱之中的香港人懷念他等於懷念香港的美好歲月。行政會議成員田北俊建議今後改由政務司曾司長負責每天滙報疫情,用意不外也是利用曾蔭權的港英形象還香港人一個安心──像洗太平地那樣教人安心。
(圖)汪吉麟一九四一年《憶梅圖》冊頁之綠萼梅。
逢周一、三、五刊出
電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