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掉了一地的木棉花 - 董橋

小風景:掉了一地的木棉花 - 董橋

五十多年前,我住的小城和城外的鄉鎮流行肺癆病,政府調動大批醫生護士上山下鄉滅菌救民。大人們天天強迫我們喝牛奶吃雞蛋,醫生一說上午的太陽滋補肺葉,天一亮我們全給趕到院子裏的陽光下枯坐,還要揑着我們的鼻子餵我們吃又腥又臭的魚肝油:「寧願肺癆也不受這些折磨!」我們說。有一天,我家後院外蚊香廠裏的二舅吃過午飯突然衝到木棉樹下水溝邊大口大口吐出好多血。工廠上下忙作一團,二舅倒地昏迷,一張臉成了浸過牛奶的麵包,慘白,浮腫。「童子尿!」有人大喊。隣家四五歲的癩子給他爸爸扯下褲子尿了半碗尿,一個長工接過去往二舅嘴裏灌。不久,救傷車來了,二舅給抬走了。那幾夜,我一閉上眼睛就看到水溝邊的那幾灘血,猩紅而火熾,像盛開的木棉花掉了一地。

燒不到自己和親朋身上的火總是遙遠的火。起初,朋友的外地朋友寄給朋友的電郵說,傳媒把非典型肺炎的疫情吹得太大,失衡失實: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香港人沒有感染非典型肺炎;七百多個染病的人,九成八康復出院,十七名死者大半是老年人,身抱重病,免疫力弱;「世界幾乎把香港隔絕隔離了,太可悲了。這樣會傷害香港的經濟,實在沒有必要」。過了兩天,朋友的另一個外地朋友又寄給朋友一封慰問電郵:「這邊的傳媒把你們的疫情說得太嚇人了。情況想必不是那麼壞的。」又過了兩天,朋友傳來外國報紙的一篇評論<Whenfearisavirus>,說中國否認病源在先,香港遲鈍反應在後,全球終於恐慌;世界衛生組織專家顧問加上各國政府和幾個交易會成員都說香港廣東去不得,接着是傳媒鉅鉅細細天天報道,非典型肺炎結果是越來越驚心動魄了:世衛與政府不宜散佈過份的憂慮。


看了中國當局當初隱瞞疫情的愚世行徑,聽了那個叫龍永圖的中國官員罵香港傳媒大幅報道肺炎事件的言論,我對所有主張低調處理疫情的觀點都反感。空前神祕的傳染病不但吃掉老人也吃掉了年輕人,那是鐵的事實。十個人感染跟一百、一千、一萬個人感染一樣可怕。死了一個人跟死了上十、上百、上千人一樣可哀。疏忽會惹禍,政府和整個社會不可以不警惕,不可以做鴕鳥,權力走廊上的人尤其不可以用任何政治上的考慮去軟化對付疫情的措施,包括考慮個人的政治前途:這是一次全民抗炎的大工程。在病毒面前,董建華和他身邊的所有官員都不是官,是民,是跟我們一樣毫無防疫功能的皮囊,誰都不許計較自己在這項大工程裏會撈到多少政治油水:瘟疫時期沒有超人沒有霸主。
寫那篇<當恐懼變成病毒>的PhilipBowring說,恐懼也許可以提高警惕,可以限制人際接觸,可以限制病毒散播,可是,冷靜觀察和洞燭真象也是必要的:"Butperspectiveisnecessarytoo"。傳媒大幅報道疫情景象,為的正是給受眾提供更多的"perspective",不是為了發國難財。市道差,廣告弱,傳媒遲早要吃老本。盛開的木棉花都掉了一地了,誰稀罕!
﹙圖﹚王道一九四○年花鳥冊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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