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一株榕樹 - 鍾偉民

悼一株榕樹 - 鍾偉民

早春二月,驚蟄之後,到廣州去看樹最好。
廣州人稠,屋密,樹也多;廣州人再壞,還是能容忍樹在夾縫裏活,享受跟樹一起活。這時節,枯枝都長出了嫩葉和新芽,車再多,空氣再毒,一城還是煥發着生機和生趣。槐花香滿樹,松柏都在滴翠,紅棉落盡了黃葉,忽然一起吐豔,四出點火,沿江亂走,總看到那一蓬蓬熱鬧的紅在萬綠叢中炸得放肆。沙面公園裏,老人仍在樹下誇門前老榕:都超過一百六十年了,蔭過五六代人。
廣州的細葉榕,我看過千棵,都是一座幾庹粗的主幹矗起來再分枝的,樹長得繁茂,枝上氣根垂下來,又變成一根大枴杖撐着不住壯大的樹,這樣纏纏搭搭,形態一般不夠優雅,不像香港青山公路汀九那一段路旁土坡上的好看,那株細葉榕,奇美無匹,七八條主幹併靠着拔起,像一把摺扇,雨後,坡上藤蔓苔蘚綠得分明,樹幹黑得也分明;樹齡,怎麼說也有兩百歲吧,世代庇蔭人,以氧氣活人,讓人明白甚麼叫自然甚麼叫美,貢獻,比癡長苟活的庸才大多少倍?
這時節,榕樹有如華蓋,跟對面兩株百年影樹連成綠油油一座大天篷,人車都在篷下過;清朝,樹在那裏;民國,樹在那裏;英國人來了,樹仍舊在那裏;可惜,過路的,越來越匆忙,忙着生,忙着死,都無暇看樹的榮枯。
晴天午後,在沙面廣東勝利賓館地下的瑪露廳喝茶,看洋人抱着推着一個個中國嬰兒在窗下花影裏走過,出來見賓館門前有一棵樟樹,樹上掛着個牌子:「樹齡:超過三百年。」竟然有這麼高大的樟樹,四五層高的老洋樓蹲在樹下,變矮了,反而可親;第一次因為一棵樹而投店,覺得推開窗,嫩綠就飄了滿床。老樟樹臨街,經歷太多興衰,承受太多裁斵,到底沒汀九老榕穆美。甚麼都是比較出來的,多比較,才知道十幾天前,香港曾經有兩株影樹這麼秀美,曾經有一棵細葉老榕,像伏明霞一樣,都是國寶,都值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