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回信給不風流的人 - 董橋

小風景:回信給不風流的人 - 董橋

傳真收到了,謝謝。財政司司長一句「有咁耐風流,有咁耐折墮」,換來了你滿滿兩頁信紙的憤懣,我細細讀了,一陣悲涼直貫全身,春寒不再是料峭,是刺骨了。原想在這個專欄裏全文抄錄你的來信,讓無辜的香港人都跟你分憂,同聲一駡,只是我這樣做似乎侵犯你的知識產權,也等於侵犯你的悲憤,不很適當。
你的遭遇肯定不是孤單的遭遇。我聽了太多我認識和不認識的人的悲涼故事,那幾乎是香港和九龍遍地都是的故事,不值得拍電影也不值得寫小說。像你這樣老老實實沉沉默默戰戰兢兢討生活的人,早已經成了我們的隣居那麼普通那麼平凡那麼親切的樣板人了。你當然沒有錯:錯的是我們的社會還在供養着一些應該有點教養其實毫無教養的高官。你當然也不必過份失望:我們每個平凡的老百姓當初原本就不必抱着太多的希望。當前的政治體制容納不下我們的聲音,也完全沒有我們選擇的餘地。可是,我們還是應該站出來說話,站在明亮的地方說話,而且要說得硬朗,不要含糊。


我不是廣東人。我的廣東話是來了香港才學的。廣東一些駡人的話我聽起來感覺往往不那麼深刻,那畢竟不是我的母語。「折墮」這兩個字我沒能在普通話和書面語裏找到貼切的說法。這兩個字一旦鑲進梁錦松套用的那句話裏,那該是對香港人最嚴重最惡毒的折辱了,也正是你信上說的「指着一個貧病交加的人說:你活該!」一個掌管香港經濟命脈的官員這樣詛咒吃盡經濟苦頭的香港人,確是可怕到了極點的混賬事體!
你信中對「風流」二字的理解也是對的。從才子佳人的陳腐勾當去衡量,風流和倜儻早已經是非常要不得的行徑了,歷代通俗文化竟還不斷渲染。所有的風流和倜儻其實都是自命風流和自命倜儻的人故意裝出來的,矯情得要命,肉麻得要命。廣東話裏的「風流」好像還帶有更廣泛的生活舒坦的含意,包括你說的「嫖賭飲吹之餘的鮑參翅肚」,不僅僅是指功績、文采、學識和男女韻事。

《古春風樓瑣記》裏說,陳寶瑩太史出身世家,玩世不恭,夫人吳氏又賢又淑,處處鼓勵他去親近山水醇酒和婦人,省得他那鬼脾氣在官場上惹禍。這位陳太史到了廣東竟跟房東的年輕女兒相戀,雙雙私奔,給南海知縣抓起來審理。知縣勸他放那個民女回家了事,這位太史公偏偏不肯,硬要知縣判他拐帶人口,送他四千里充軍:「關外山川遼闊,林木蓊鬱,我早就很願意去走一趟,只苦沒有機會,但願你快奏快解,成全了我的遊興。這女孩子嫁定了我,請你順便簽個『妻同配』讓她跟我一道去吧!」知縣依了他。太史公跟那女孩子在黑龍江混了幾年回京供職,又是一番狂放,不到兩年就死得蕭條,留下一方破硯,數篋殘書。
你信上勸我找一段切題的風流故事讓財政司司長清楚知道香港人根本「冇咁耐風流」,可惜我實在沒這個閑情。胡亂湊了這段太史公跟嫩姑娘的風流舊事給你散散心,旁的不說。
﹙圖﹚林風眠《春禽》扇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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