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時候年少淺薄,弄不明白裘伯伯家裏那四五十幅吳昌碩的字畫有甚麼稀罕。跟着宋伯伯搭公共汽車在信義路下了車,我們走了好長一段彎彎曲曲的巷巷弄弄才走到裘家那幢叫槿園的日式老房子。裘伯伯像個老頑童,盤着雙腿蜷在沙發椅子裏左右前後搖搖蕩蕩說個不停:「我喜歡吃,喜歡字畫!」他說。「跟吳昌碩一樣,」宋伯伯補上一句。那天是元宵節,我們在槿園吃了好多餃子。
他們說,吳昌碩八十歲之後像個小孩,最愛人家請客吃飯,吃多了又發燒又打噎。家裏人不讓他多吃,把帖子都藏起來,他總是翻箱倒籠找出來叫人帶他去赴宴,不然會坐在地上撒賴。裘伯伯說他的身子比吳昌碩棒,連吃十八頓大菜都沒事:「動筆操刀可就比他差十萬八千里了!」我那時真弄不懂吳昌碩的字好在哪裏;我只知道何紹基那樣的圓體書法掛在牆上才好看。吳昌碩那些畫我倒蠻喜歡,紅花墨葉的荷塘景色尤其瀟灑。裘伯伯指着畫裏菊花大大稱讚,我嫌它俗氣;宋伯伯偏愛水仙,我也覺得吳昌碩的水仙會動。
在台灣讀書那幾年,宋伯伯是我的監護人。他是我父親的老朋友,一輩子獨身,在南洋做生意發了大財,晚年桑梓情濃卻又回不去閩北老家,只好回台灣隔海望鄉。我一九六○年一到台北,宋伯伯就死死盯住我,分發學校之前常到板橋臨時宿舍來看我,待我發配到台南,他每星期給我寫一封信,也規定我每星期回信報告學業進程。寒假暑假通常都不讓我留在台南玩野了心,寧願我在台北多住,好讓他三天兩頭抓我跟他出去吃飯喝茶拜見長輩長見識。
宋伯伯說裘伯伯是黨國元老,學問大好,家藏又富,正好讓我去陶冶胸襟。他帶我到槿園去過好多次,我也聽慣了這兩位長輩談文說藝,傾訴鄉情。我始終只聽出他們說的盡是些古書裏的話,從來聽不出他們的想法、他們的見解。我那時想,宋伯伯是個憨厚的好人,做詩跟做人一樣過份規矩;裘伯伯嘻嘻哈哈綿裏藏針,做官合適,做學問還比不上裘媽媽做的餃子考究。
過了好多年,我偶然讀到陳寂園的《寂園說印》影印本,說他把家藏一批田黃和壽山青田名石拿去請吳昌碩篆刻,久無音息,幾次催問也沒有結果,名石全遭吳昌碩吞沒。我那時也在搜羅印石,也看懂了吳昌碩技藝精絕,心裏失望得很。後來讀到鄭逸梅寫吳昌碩,說吳昌碩在安徽生病又逢洪水氾濫,夫人扶他出險,家中圖書字畫印石都帶不走,全丟了,陳寂園那批名石也付諸洪流。吳昌碩寫長信解釋道歉,寂園不信,訴諸筆墨,累了昌老名聲。
又過了好多年,吳昌老這位清末民初大名家的作品十分搶手,我不禁常常想起裘伯伯槿園裏的珍藏,也常常想起裘伯伯那一口帶鄉音的普通話。有一天,我的朋友在美國拍賣會高價買到一幅吳昌碩的水仙立軸,左下方鈐的一方藏章竟是「槿園偶藏」,說是藏主後人放出來的。我忽然格外惦念槿園,覺得裘伯伯的眼力其實跟裘媽媽做的餃子一樣好。
(圖)王一亭一九一五年《達摩禪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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