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奧諾拉寄一張RosaLuxemburg的黑白照片給我,一九○○年春天簽名送給朋友的。「去年夏天在柏林一爿舊書店撿到,」她的短簡說。「想起八十年代我們讀過的那本《ComradeandLover》,想起她的事業和戀情,想起她的死,我不能讓她的倩影躺在那箱發霉的書堆裏沒人理。」那本書是羅莎的情信集。為社會主義運動奔波一輩子的波蘭馬克思信徒,她一八九○年在蘇黎士大學認識同學LeoJogiches,一起創立波蘭馬克思工人黨,在壯烈的事業和壯烈的愛情裏掙扎了幾十年,一九一九四十九歲那年在柏林遇害,兩個月後,她的情人也遭政敵暗殺了。
Beloved,myoneandonlytreasure,她在巴黎寫的情信這樣開筆:「我不想做事。頭很痛,街上吵鬧得厲害,房間可怕極了。我受不了。我想回到你身邊…」每一封信都那樣熱,熱到三十六歲在柏林跟一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分住一間公寓,她冷不防墮進澎湃的慾海裏,給老情人的信漸漸短了,只寫公事不寫私情。替她整理遺稿的學者說,她一生深愛的始終是第一個踩進她生命裏的那個老同志。
我記得琴翁生前也向我借過《同志與情人》去看,還書的時候附了一篇〈記歌者琴雪芳〉的剪報給我:「中西戀情固然不同,革命與非革命的戀情尤其不同!」他說。作者是蘭客,內容跟最近所讀陳定山《春申舊聞》裏的〈馬金鳳與琴雪芳〉很像。定公這部絕版書是沈登恩讀了我寫〈亭子間裏的舊名士〉之後寄來送我的。
琴雪芳原名馬金鳳,天生貞靜,長得又美,當年跟阮玲玉一樣大受男女學生崇拜。她在上海大世界乾坤大劇場演戲,斗方名士劉史超十六歲的兒子劉野驢天天去捧場,越捧越迷,父親氣死了,揍了他一頓。金鳳知道了,買些蘇州糖果去慰問,去了幾次劉家門房都擋駕。不久,野驢祖父病殁,宅中開弔,金鳳扮做弔客混進劉宅,一把抱住野驢,一面撫着他身上的棒傷一面飲泣,感動了站在一旁的劉史超,准許他們來往。
俏姑娘劉家去得多了,終於輪到金鳳她母親馬大嫂干涉他們相好。金鳳於是送了一面鏡子給野驢,鏡子背面嵌着自己的小影,叫野驢按約好的日子帶着鏡子到繡雲天遊樂場,用鏡子對着日光把日影射進她一個手帕姐妹家的卧室,她一見光影就跑去繡雲天跟野驢談心。沒多久,馬大嫂查出他們這樣幽會,狠狠打得金鳳通身青紫,決定把她送到北平從師學藝。陳定山說,金鳳早得了肺病,從來不讓野驢親她,分別前夕,兩人含淚相吻,「不知道要怎麼好」。
金鳳到了京城改名琴雪芳,不久大紅了。野驢從此無心向學,給民立中學開除了,肺病一天比一天重,天天懷着那面小鏡子思念金鳳,喝酒澆愁。等到金鳳回上海,兩人只見到一面,野驢把鏡子還給金鳳閉上眼睛死了。金鳳強忍悲痛守身不嫁,跟妹妹琴秋芳相依為命,陪好朋友陸小曼唱唱戲,三十多歲就離開了人間去找她的劉野驢了。
(圖)劉旦宅一九九四年《平兒理妝》全幅、局部及題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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