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反戰思維裏的星火 - 董橋

小風景:反戰思維裏的星火 - 董橋

 我一眼認出是他,GabrielGarciaMarquez說。一九五七年巴黎春天的早晨,海明威和妻子走過BoulevardSt.Michel走向盧森堡花園。穿的是舊舊的牛仔褲,彩色格子呢布襯衫,戴一頂棒球員帽子。跟他最不相襯的是那副金屬框架眼鏡,又小又圓,透出一絲不夠老氣的爺爺威嚴。那年他五十九了,高高壯壯的,走在街上幾乎過份搶眼,卻又看不出他最想顯示的那股粗獷的陽剛氣,臀部到底太狹窄,粗粗厚厚的伐木膠鞋撐着兩條偏瘦的腿。

 戰雲低低沉沉。侯賽因狡黠的野心跟小布殊縫滿補丁的褪色天道展開一場漫長的捉迷藏遊戲:巴格達乾寒的風沙吹出老百姓眼球裏的紅絲,遙遙反射出西方世界反戰的怒目。長途電話裏,住在阿姆斯特丹的小陳告訴我兩件事:第一、他確實幫過KenNicholsO'Keefe的UniversalKinshipSociety;第二、他讀遍海明威的作品,正在搜集資料研究海明威的反戰思想。「真高興你打電話給我,」他說,「上次去香港是五年多以前的事了!」
小陳和我在萬隆讀過同一家學校。他世代富裕,五十歲之後遷居荷蘭當起寓公,慈善事業做了不少,對綠色和平運動和反戰組織特別熱心。我最近看到不少奧基夫普世同胞會的反戰消息,又聽說奧基夫這位九一年打過波斯灣戰爭的美國退役海軍早已經僑居荷蘭了,我忽然想起小陳,想起他也許可以給香港的報紙寫點特稿說說歐洲反戰組織近況。「中文都生疏了,」他說,「別逼我獻醜!」

我說我這幾天常常想到一個問題:一九九九年成立的普世同胞會光靠理念去阻止人類自我毀滅的努力顯然難成正果,他們要靠怎麼樣的實際行動才能為世界和平貢獻涓滴之功德?小陳說,在強權統治的各個政治架構裏,一切理念的抗爭本來就不足以挽回和平;宗教信仰最大的功用也許是保衞倫理觀念的完整不墮,反戰運動最起碼的作用則是給昏迷的良知打點滴,阻止更多的血肉毀於一塲接一塲的權力遊戲裏。「我不完全同意普世同胞會在網頁上揭示的所有理念,」他說。「我們幾個朋友用心重讀海明威的戰爭小說乃至《老人與海》那樣的警世經典,探索的正是他那套教化的途徑。奇怪得很,馬奎思寫他看到海明威的那篇散文給了我如星如火的啟示」。

 馬奎思說:那天,走過那幾堆舊書攤走在那群巴黎大學的學生叢中,海明威精神旺盛,完全看不出他只剩了四年命。剎那之間,馬奎思很想問他肯不肯接受他這個小記者的採訪,也想穿過馬路到他跟前向他致敬,回心一想覺得太冒昧了。他的英語只有初級程度,更不知道海明威會不會說幾句鬥牛士的西班牙話。最後,他把雙手窩起來圍着嘴巴像森林裏的泰山那樣向着對面的海明威大喊一聲:"Maaaeeestro!"滿街的大學生裏顯然只有他像個大師,海明威於是馬上向馬奎思招一招手高聲喊道:"Adiooos,amigo!"
(圖)齊白石《墨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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