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陽曆一月,七十七歲的張大千在美國環蓽庵畫《歸妹圖》,題上這樣一首七絕:「新聲別纂焚香記,誤筆翻成歸妹圖;敢乞歲朝藍尾酒,待充午日赤靈符」。畫家那幾年眼睛一病再病,醫來醫去都不見大好,這幅新作上了彩色,畫法在工筆與簡筆之間,傳達的是寫真與寫意的神韻,高陽說是大千人物畫的新境界,跟他晚年破墨潑彩的山水同是絕高的成就。
到了二月,張大千飛回台灣過春節,慨然把這幅畫送給俞大綱賀年,還在畫上補了一大段題識,回憶兩年前觀看俞大綱為郭小莊改編《焚香記》的往事,覺得幽抑宛轉,常在心頭,每每想畫幾筆以報答俞先生雅意,祇因衰病纏身,腕手不聽使喚,拖到最近才寫出這幅終南歸妹圖,家人都說跟戲台上的情景毫不吻合,他聽了也啞然。題識最後轉了筆鋒說,此時適值歲除,「唐宋以來皆於歲朝圖畫鍾馗,袚除不祥,自晚明始於午日懸掛耳」,請俞大綱哂正。
中國老一輩讀書人又迷信又多事,平日裏避凶趨吉的念頭無時不在,逢年過節加倍緊要,一言一行都朝吉利處設想,連家中掛的字畫也大有考究,歲朝清供一類年畫反而是淺薄的應景俗品了。老上海除夕晚上家家掛的喜神似乎學術得多,是宋朝南渡時期傳下來的江南禮節,追念士大夫隨國南遷,墳墓都陷在北方,風木思親,祖宗的神形從此借丹青總結成那幅喜神,新春掛出來拜祭。
張大千學問大,點出唐宋人新年掛鍾馗,到了明朝晚期才把那兇巴巴的打鬼之神挪到端午節請出來嚇人。我當年問過沈葦窗先生那幅《歸妹圖》跟郭小莊演的《焚香記》有什麼關聯?沈先生說起他一九七五年正好也在美國探望張大千,聽過大千講了不少衰病的老人心情,負了桂英的王魁也許正是他潛意識裏的愧疚心態,借鍾馗嫁妹對人間無數桂英做個補償:「反正俞大綱先生新春收到那樣一幅精緻的字畫,心中着實高興了好久好久!」沈先生說。
那是真的。我昨天忽然收到黃苗子先生寄來的一封信和一幅對子,心中着實高興起來。黃先生說,去年讀報知我花甲生辰,早想寫字致賀,一遷延竟又歲闌了,還債心切,終於想出這樣一對小聯:「董狐當日筆,橋鵲此時心」。他說,孔子以董狐為古之良史,所以是「當日筆」,留給後人看的;橋鵲用牛郎織女七夕故事喻我給東西文化搭橋,是二十一世紀的重要條件之一,勉我努力。我說聯語境界我橫豎擔待不起,急景殘年得他這幅好字陪我迎歲,俞大綱先生那份快慰之情我也感受得到了。
難得的是郁風大姐信末附筆報平安,短短九行,硬朗極了。做人做到他們兩位這樣寫意,誰看了都神往。我無以為報,找不到張大千詩裏那「歲朝藍尾酒」和「午日赤靈符」,現成的只有北京揚之水賀年信上那句宋詞,這裏誠心引來向苗子先生和郁風大姐拜年:「願新春已後,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
﹙圖﹚陳小翠冊頁仕女圖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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