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去了個幾百位作家一同吃飯的敍會;去,是忽然想見見查良鏞先生。查先生對着幾十張桌子演說,他話說得急,我坐得遠,作家們各自囂鬧,根本聽不見內容。後來,讀到一本雜誌,蠅頭小字撮錄了當日的發言,說查先生「提出作家要維護漢語純潔的重要任務。他說,例如法國就相當重視國家的語言文學工作,如果媒體隨意用不規範的文字,會受到法律的嚴懲,重者甚至坐牢……但是在香港,到處可以發現對漢語的歪曲……」不知道有多少是查先生原意,但作家要「維護漢語的純潔」,當成是「任務」,我還是很同意的。純,是純粹;潔,是潔淨。不僅是作家,就是畫家、攝影師,要求他保持工具的「純粹」和「潔淨」,別讓畫布發霉,顏料變質,軟片失效,鏡頭都是蟑螂糞;請他尊重自己的職業,不要丟人現眼,也是很合理的吧?但要「受到法律嚴懲」,香港不是法國,財赤也嚴重,哪有這麼大的監獄招呼「作家」?
沒見查先生十年了;我大概十七歲到《明報》去做事,有段日子,是查先生的中文秘書,替他處理一些函件;我這個秘書初時是很不稱職的,寫信不容易,稱謂和祝頌亂了,冗句夾着浮詞,還是查先生寬容,親自為那些病文消腫;這樣把批示和圈點都記住,日久就有長進。
時代進步了,聽說有些語文教師教學生作文,為了不扼殺文章的「創意」,字不會寫,不打緊,畫幅圖畫,寫出拼音,能表達意思就成。根本是本末倒置。沒有根柢的創意,就是浮飾,就是淺陋,就是「對漢語的歪曲」,是法國人認為該判牢的重罪。會有報應的;報應,早就落在大學生和這些大學生將來調教的學子身上。有一個雕刻家告訴我,他有一個徒兒,徒兒本來很會刻石頭。「但後來,刻工不斷退步。」雕刻家說。「為甚麼會這樣?」我問。「該用五刀的,他只用三刀;薄有名氣,就求快,不求好;久了,技藝就回復不來了。」他答。名氣有了,還講究技藝?講究純潔?「作家」們,一定認為這雕刻家好迂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