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深夜打電話給我的沈先生說,讀了〈朱生豪夫人宋清如〉,同意我說朱生豪譯的莎劇帶文藝腔,梁實秋帶學究氣,卻都值得好學的人互補互讀:「可是,」沈先生說,「我女兒大二了,近來也在讀莎劇,懶得查字典,她到底該拿梁譯還是朱譯對着讀才好?」這個疑問不是沈先生一個人的疑問,這兩個星期裏,前前後後四五個人都這樣問過我。朱生豪一九一二年出生,一九四四年去世,只三十二歲。他三三年畢業於杭州之江大學,三五年開始譯莎劇,十一年裏譯出三十一部,毅力如鐵,功夫如鋼,應該脫帽致敬。梁實秋長壽,一九八七年八十四歲謝世,過目的西方莎劇論著和工具典籍比朱生豪多得多,用功歲月一長,人生閱歷一深,對莎翁筆墨所掌所握一定也比年輕的朱生豪牢靠,薑老了才辣。這是朱生豪可憐可惜的地方,也是梁實秋可喜可慶的際遇。
我生得晚,無緣拜識魄力那樣大的朱生豪;聽說他當年譯莎之餘還在出版社做事、還寫專欄:天下真有不睡覺的高人!我認識晚年的梁先生,一路踏遍他筆耕的縱橫阡陌,從《雅舍小品》、《讀書札記》、《秋室雜文》、《槐園夢憶》的親炙,最後竟領略了魚雁往還的清芬,我深切體會到他洗煉的學問和老辣的筆鋒。
學問靠的是死命的追求;學問到手,乃成佳偶,筆鋒正是嫁妝了,隨着漂漂亮亮的新娘子進門偕老。這條漫長的門路靠的畢竟是自己去張羅,名校的學風和名師的點撥雖然管事,結局是龍是蟲倒是自家的造化了。杭州之江大學也許真是一座傑靈的學府,英文風氣怎麼鼎盛卻也鼎盛不過全班洋師生的洋學堂,朱生豪肯定靠的是自己單薄的身子扛起磚頭那麼重的莎翁全集,跟他每次考試拿多少分沒有半點狗屁關係。梁實秋是台灣師大英語系和英語教研所主任,是文學院院長,是國立編譯館館長,談起學校和公家制度裏的各欵考試考核關卡,他說他肯定吃鴨蛋。
沈先生的女兒終於在讀莎士比亞了,我聽了高興。「朱生豪才情煥發的譯本是中國翻譯事業的里程碑,宋清如把原稿都送給嘉興圖書館了,」我說,「你女兒要對照,還是先用梁實秋的譯本吧。」沈先生的國語帶着輕微的江浙腔,說是跟魯迅同鄉,紹興人。我說朱生豪遺札中有一段話挖苦魯迅。「此話當真?」他很好奇。
朱生豪確實說過魯迅的讀者遠不如阮玲玉的觀眾那麼廣入社會各階層,魯迅的死於是不如阮玲玉的死有意義。他說魯迅著作未必是不朽的classic:雜文絕少保留的價值,《阿Q正傳》只是satire,說不上是小說。沈先生聽了一愣,擔心共產黨要鞭朱生豪的屍。「董先生,」他掛線前說:「我們其實早見過面,在沈葦窗先生的《大成》辦公室裏!」該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了,他一說,我隱約記起上海畫家吳湖帆,記起那天沈葦老拿出幾幅他的精品給我們看。
(圖)張大千一九五三年贈陳定山之淺絳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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