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法會的議事大堂裏端坐着一大群人:文武百官的臉是一張張沒有結局的故事;烏合議員的神情流露的是沒有了紅娘的張生和鶯鶯;高高供上高座的公卿貴人和屏風後面走出來的女眷,十足一幅幅封建大宅的橫匾,標舉禮教,標舉五倫,標舉桃園結義的赤膽忠魂。驀然回首,老建築華穆的一磚一樑依稀飄浮着伊利沙白二世皇冠寶石上幾許淡遠的餘輝,祇是無言的肅靜已經婉示不出觀點的距離,滔滔的囈語也煥發不了警世的恆言。
轅馬闌珊,意興微茫,沉重的跫音剛剛傳出來,全場應聲起立,目送他圓渾的身影走上講壇發表第二任特區政府的第一份施政報告。董先生臉上歲月的腳印烘托着蒼茫的威嚴,隱隱然沁着春水未興和柳絲未長的憾意。我沒有想到他第一任的五年會是那樣悠長的春秋:守護神長期放假,華蓋星天天出勤。我也沒有想到他第二任的任期會來得那麼快:煙水池臺風景還如故,荒村客路不見斜陽渡。坐在電視機前看着開場的十分鐘,彷彿劫後還鄉的歸人看到村口老榕樹下喃喃細數螞蟻搬家的老村長,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流光真的不等人。一盅龍井的寒暄,人世間的幾番風雨匆匆過去。看電視的時候紐約飛來的劉大任也在,我們轉了話題談起六十年代在香港認識的張復禮,頓時撩起一陣滄桑之思。那年月張先生在《讀者文摘》中文版做事,我的職業飄飄搖搖,多虧他一次又一次替我搭門道、找生計,看着我在亂木孤島上追逐卑微的溫飽。我們住在同一條街上,清晨乘搭同一架公共汽車開進鬧市,黃昏偶然一起走在冷清的山坡路上回家。
過了好多年,張復禮到美國進了聯合國跟劉大任做同事,期間大任一度派去肯尼亞,張復禮一度派去瑞士。大任說,有一年,張復禮放假去了一趟大陸,回美國的時候送大任一顆種子,說是稀珍品種的桂樹。大任是園藝家,悉心培植,果然長出幼苗長成一株婷婷的秀木,可惜不是桂樹,是不長橘子的橘子樹:張復禮受騙了。
我們還談起六十年代台灣出來的邱剛健,帶我參觀清水灣邵氏片場的編劇。大任那時在熊式一辦的學院裏教書,住在太子道咖啡屋樓上。有一回,邱剛健去找大任,摸錯樓層按錯門鈴,心一急摸不準該用國語還是英語應對。門開了,眼前竟是一位大美人,說着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大名鼎鼎的夏夢!好多好多年之後,夏夢投資許鞍華導演的《投奔怒海》,編劇正是邱剛健。
那是灰灰濛濛的老香港,董先生的父親董浩雲揚帆駛進碧濤深夢裏的年代,謀生雖難而人心奮發。一瞬間,爺爺奶奶不知去了哪兒了,大叔大媽的頭髮也白了,院子裏的花兒謝了又開了,「日子過得真快呀」,北京連續劇《小井胡同》裏朱樺唱的主題曲甜得很:「樹上的知了醒啦又睡啦。打開門窗吧,天兒,我估摸着不會再下雨啦!」…
(圖)李可染《牧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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