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四十年前那個老兵 - 董橋

小風景:四十年前那個老兵 - 董橋

這個世界一大半人清教得很、道學得很,一年四季都那麼puritanical,絕不認為床跟工作可以扯在一塊。名作家AnthonyBurgess說,郵差上午十一點鐘送包裹來,他穿着睡衣出去應門。郵差顯然看不順眼,悻悻然說:「沒法子,總得有人起床幹活唄」(“Ah,well,someofushavetowork”)。其實,伯吉斯那天一早已經在床上寫完一千字的文章。
賴床不見得是罪過。賴在床上還能作詩寫字,那是名士風範了。袁世凱的兒子袁寒雲抽足了大煙靠在床上寫的字格外精神。清末民初不少小名家聽說也都喜歡坐在炕上伏着炕桌寫字畫畫。G.K.Chesterton一輩子夢想躺在床上用一支長長的顏色筆在天花板上畫畫,大畫家馬蒂斯晚年代他圓了這個夢。失明的JohnMilton那部《失樂園》是在床上起了稿之後再讓女兒給他抄一遍。英國政治哲學家ThomasHobbes喜歡躺在床上把一些幾何難題寫在被單上和大腿上。最可憐是SamuelJohnson,早歲潦潦倒倒住在倫敦窮文人聚居的GrubStreet,沒錢生火取暖,天天躲在被窩裏寫那些論史論道的小冊子:他在被子上剪兩個洞讓兩隻手伸出去寫作。

藝術家的頹放作風向來發人遐想。小時候聽我的鋼琴老師講意大利作曲家GioacchinoRossini的故事,說他在枕頭上完成了許多歌劇樂譜,有一次,他剛寫完晚上開演的歌劇裏一段二重奏,一陣風把樂譜吹到床邊地板上,他不捨得鑽出溫暖的被窩,乾脆重寫一段:「有個版本說,其實他的情婦當時還在被窩裏偎着他,不讓他下床!」我的荷蘭老師做了個鬼臉說。我後來在幾種書報上都讀到這段軼事,都沒有情婦那一段。
說床,伯吉斯二十年前出版的那本《OnGoingtoBed》最好看,信筆寫來,好多地方都把那些怕床的假道學挖苦得很好玩。他說他認識一位退了休的老將軍,堅持早睡早起的養生之道,天天六點鐘起床梳洗,吃早餐,搭火車到CharingCross,再坐計程車到PallMall的俱樂部,踏進圖書室馬上坐下來睡覺,中間醒一醒吃個中飯,再睡,睡到下午又搭火車回家。伯吉斯說,對老將軍而言,穿得整整齊齊坐在俱樂部的扶手軟椅上睡大覺是個大可表揚的美德:“Tosleepfullydressedinaclubarmchairhad,forhim,thepropertiesofalaudableactivity”。

將軍注定比不上小兵可愛。整整四十年前的除夕,我在<寶寐閣>裏寫的台南歌女白媚陪我們幾個小伙子耍樂。一點多鐘快兩點了,舞池裏點點彩光隨着老上海的樂韻帶着滿場的痴男怨女蕩進情愛的幻境中。白媚上台唱《初戀女》:「我走遍漫漫的天涯路,我望斷迢遙的雲和樹。多少的往事堪重訴,你在何處?」隣座一位半醉的老兵突然拉着坐我旁邊的小武松的手說:「當年俺山東的妞兒也會唱這歌兒!」到了白媚緩緩唱出收尾的名句,老兵滿臉是淚:「終日我灌溉着薔薇,卻讓幽蘭枯萎」。打烊走出故都的時候,老兵蹣跚走到白媚跟前說:「今晚沒人陪俺上床!」街上寒風颯颯,白媚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老鄉您醉了,回家歇着吧…」。
﹙圖﹚孔小瑜一九三九年博古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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