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克林頓那樽回憶錄 - 董橋

小風景:克林頓那樽回憶錄 - 董橋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葉,我送女兒到加州上學,順道去舊金山看兩個老同學。綺媚的初秋,世故的山城,旅途上正在讀JamesBaldwin的《GoTellItontheMountain》,歷史滄桑之思頓時貫滿心頭,我的感覺格外雜沓。那天中午坐在旅館餐廳裏跟一位美國教書先生喝咖啡,他說他正在讀BrianAldiss的《LifeintheWest》,寫一個普羅文化專家的故事。
我回香港買了那本小說匆匆翻了翻,筆調沉鬱,理念獺祭,印象不深,反而記住了教書先生的演繹:專家是長得蠻帥的中年人,婚姻快破了,祖傳的大宅院保不住了,名望往下跌;碰上美國經濟蕭條,他卻始終在逆流中寄希望於將來,全心推動普羅藝術,立志提升社會品味。「世界解體之際,我們周圍其實不斷在呈現科技的神奇效應,宣示希望,宣示哲理的重生和美學的復甦,滿滿滋養着明天豐盛的人生!」教書先生說。「我妙想天開,覺得美國要有這樣一位總統就好了!」他瞇着眼睛凝望窗外一叢薔薇說。

 我依稀記得小說的主綫圍繞着意大利一次國際學術會議發展,追求生活質素的崇高課題處處貶低了現實政治的層次和內涵。我依稀記得克林頓做完一任總統昂然連任的時候,我常常想起教書先生的祈願。上星期看到美國報上訪問克林頓談回憶錄的片段,看到他的夫人希拉莉成了最受崇拜的美國女人,舊金山那股雜沓的滄桑感覺忽然飄回心頭。
克林頓說,人生苦短,能活過五十歲的人都幸運,都應該坐下來寫自己這輩子的故事,就算只為自己、為孩子、為家人寫,都值得:「回想一下活過的日子,認命了;再想想你希望怎麼度過餘生。這點很重要。」他說。權勢浮雲,繁華流水,踏破長長一段有愛有恨的富貴之途,宗教信仰孕育出來的這樣一縷禪思,確實可以讓他靜靜冷對世情,把起伏的心事細細埋在花園裏陰暗的牆角,等待四季風雨慢慢養出青苔封住尷尬的脫氧核糖核酸。

 我不相信他的回憶錄會是一部生命的信史:"Iwantedittobeanauthenticbook"。挺着帥氣的中年步上邋遢的仕途,克林頓從搬進白宮的第一夜就注定要在自戀的幻象中統領那個超級大國:異性在那幕幻象裏編織無盡的愛與恨,同性在那幕幻象裏買賣無告的敬與妬,總統自己終於也在鏡花水月中褻玩自己的威望與慾望。
幸虧運氣永遠在他的口袋裏,連美利堅的國運都在他的襟花上綻放,忘卻一名逃兵的誠信,忘卻那枝濕濡的雪茄,忘卻女人裙子上那灘穢迹:美國歷史沒有因為那朵最尊貴的「紅字」而臉紅。克林頓說杜魯門的回憶錄寫得拘謹生硬,所以不暢銷,反而別人給他做的口述歷史賣得紅火,因為真!我總覺得他天生的狡黠只會把他的回憶錄包裝成上流社會晚餐桌上昂貴的紅酒:Gotellitatthedinnertable。
(圖)美國EdmundLaucevicius藏書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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