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宋清如:朱生豪譯《莎士比亞全集》是不是愛情的力量?宋清如說:「有一部分。我們結婚了,他的心也定了。其他原因也有:一、詹文滸對他的鼓勵;二、他想賺錢結婚;三、他對莎劇的篤嗜。」有人準備寫一本《宋清如傳奇》,她聽了說:「寫什麼?值得嗎?」因為朱生豪吧。她答得簡潔:「他譯莎,我燒飯。」
幼年進常熟私塾啟蒙,三十年代讀之江文理學院中文系,宋清如說郁達夫當時教文學批評和比較文學,她覺得郁老師誠懇,不虛偽。問她郁老師長得怎麼樣?答說:「極難看。」一張一九二○年拍的照片宋清如倒顯得極清純,極漂亮。一九九四年七月十三日范笑我去看她,有客人請她在《朱生豪傳》那本書裏簽名,她寫日期只寫「七月」不寫十三號:「生豪說十三是外國迷信,不吉利!還是寫十二號吧。」她這個人似乎極乖,很聽朱生豪的話。
我們在台灣讀書的時候,梁實秋譯的莎翁全集好像還沒有出齊,兩個學年的莎士比亞課都靠朱生豪的譯本紓困,趙默老師既不反對也不贊成。梁實秋的《全集》譯本出齊我在倫敦,暑假回來捧了一套回去,斷斷續續對着原文讀過不少冊,老覺得梁譯學究氣重,跟得蠻緊;朱譯文藝腔濃,容易投入。我們年輕的時候很用功,眼看上一輩人默默伏案做了那麼吃重的學問,暗地裏總是擔心自己接不上這一線薪火,一邊謀稻謀粱,一邊一分一毫的耕耘。
在劍橋讀理科的世侄中英文底子都厚,讀書破萬卷,這陣子放寒假回來,忽然問我梁實秋與朱生豪的莎翁譯本哪個好?我翻出浙江嘉興范笑我剛寄給我的《笑我販書》給他看。書上六十七頁有一段說,梁實秋在<莎士比亞與性>一文裏嫌朱生豪的譯本刪削不少:「他所刪的部分連同其他較為費解的所在,據我約略估計,每劇在二百行以上,我覺得很可惜」。而《朱生豪書信集》裏說,譯《威尼斯商人》期間,「我一路譯一路參看梁實秋的譯文,本意是貪懶,結果反而受累」。
翻譯很難完美,也無止境。朱生豪梁實秋今日要是再校各自的譯本,一定又修改得滿紙朱紅。認真做翻譯的人都逃不過這個誘惑。二位先生既然忐忐忑忑細細斟酌過對方的譯本,可見朱譯梁譯都不是等閒之輩的爛譯,都值得好學的人互補互讀。莎翁文字多雲譎,多波詭,不知難倒多少英國碩儒,梁實秋朱生豪的孜孜譯筆偶有誤譯,難道就該萬死!梁先生「可惜」之嘆與朱先生「受累」之說都非瞽言,那背後盡是心血堆起來的識見。
范笑我經營的秀州書店我最想去看看。一九九八年宋清如逝世一周年,他們曾經引用我的一段舊作紀念她。我推介的是宋清如為朱生豪莎劇譯文集四七年版寫的<譯者介紹>。那套舊版書我找不到了,心中惦的倒是她填的幾句詞:「落盡千紅啼杜宇。樓外鸚哥,猶作當年語」。
(圖)一九四七年胡也佛《簪花仕女》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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