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深秋,中學老同學遊北京的時候去看郭沫若故居,給我寄來一幀庭院裏那株銀杏樹的彩照,說那是他見過的最秀逸的杏樹。老同學讀植物學,拿了博士一直在美國一家藥廠工作。同窗少年,我們交換着讀過許多郭沫若的書:《女神》、《殘春》、《落葉》、《卓文君》、《王昭君》,最喜歡是那本《魯拜集》中譯。「不管郭沫若後來怎麼無恥,這株媽媽樹倒是他真情一面的流露,彷彿一座滄桑的石碑,站在寥落的庭院裏。」老同學信上說。
陳光中紀錄京城名人故居的新書《風景》寫郭家也寫了這株樹,說一九五四年夫人于立群到外地治病,郭沫若從大覺寺移回這棵銀杏樹幼苗,栽在院中,取名「媽媽樹」,帶着孩子們天天澆水修枝,祈願他們的母親早日康復。我讀完這段軼事想起老同學的舊信和舊照,難免心遠神馳:「魯拜舊情褪了色,我們都老了,也許應該學會體諒五四作家在共產極權統治下無奈的懦弱和膽怯!」
今年年初,我收到一位年輕人來信談文說藝,從老榕樹的啟示扯到工農兵的意識,議論跳躍而怪誕,信尾還送了我這樣一句話:「先生和先生那一代人都吃五四運動的奶長大,守舊非罪過,但也不可一味抗拒新中國的一切!」實在觸目,也很驚心。我原以為代溝只隔着一條水溝那麼近,料不到在年輕人眼中,我已然是五四那麼老的反共古人了,思之泫然。
上海《萬象》主編陸灝老弟上個月來香港,我們算是初會,高興之餘,他竟然也直覺認定我是好古敏求的小襟人物,送了我一柄汪亞塵畫金魚的扇子。汪亞塵倒真的是五四那一代人了,旅美期間甘廼廸總統夫人還拜他為師學國畫,畫金魚最拿手:「冷攤上買的,很便宜,該是真蹟。」陸灝說。我還沒來得及細細欣賞扇子上的魚,這位調皮的大孩子陰陰笑着,催我見識一下扇子背面那幅字。「真希望你欣賞的不是汪亞塵的金魚,是這幅字!」他說。「對你有教育意義啊!」
小楷行書寫得不賴,在座眾人又驚訝又好笑的是扇子上抄錄的那首白話詩:「天空是明朗朗的?路是長長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在機器響着的工廠裏?在麥子青青的田野裏?在我們軍隊的號角聲裏?在每個人的笑聲裏?黨的光榮在飛揚?黨的力量像鋼鐵一樣堅強?啊,中國共產黨…」兩三百字的頌辭是趙瑞蕻獻給中共三十歲生日的詩,辛卯一九五一年六月許震的書法。
這樣肉麻的句子,誰看了都會想起郭沫若,想起「江青同志,你是我們學習的好榜樣」,想起《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二十五周年那天的那篇《做一輩子毛主席的好學生》。案頭媽媽樹的彩照也有點褪色了:澆水修枝的那兩個孩子郭世英和郭民英都死在文化大革命的煉獄裏,一個渾身重傷死在農業大學,一個受不了摧殘自殺了。
(圖)溥心畬《秋風仕女》扇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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