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莫爾夫人看書知趣 - 董橋

小風景:莫爾夫人看書知趣 - 董橋

收到英倫退休書商莫爾夫人的聖誕賀片,空白處寫了密密麻麻兩頁信,說的盡是鄉居讀書生活。七十年代認識她是孀居的四十出頭藍襪子,在倫敦西南區開一爿舊書店,滿身富泰,慈藹得要命,博學得要命,什麼書都讀過似的。九二年結業,搬了好幾箱好書到鄉間養老,跟一位在外交部做過事的老嫗相依為命。我去看過她,還跟她買了一本BrianMoore《TheDoctor'sWife》的簽名本。
莫爾夫人信上問我記不記得HenryGreen那本《PartyGoing》,說是她近來重讀,筆觸細膩,逗得她直想哭。我不記得那本書,只記得格林這個富家子弟寫的那本《活着》(Living)。那是寫他家族工廠裏的工人生活,說他們一心顧家而又自由自在,像他們養在鴿房裏的那群鴿子。鴿子在整部小說裏飛來飛去。我在我的老筆記簿裏找到幾頁「戰爭文學」的條目,裏頭《PartyGoing》書名下面只寫一句話:「老嫗在車站月台上看到一隻鴿子死了,用報紙細心把牠包起來」。我的讀書筆記一向紊亂,只為寫稿的時候拿來補一補記憶。

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是我讀英文書讀得最用功的十幾二十年。先是進了香港的美國新聞處編譯美國書,上頭說:「你沒住過美國,趕緊追讀美國書報,免得誤了前程!」我憋了一肚子怨氣夜夜惡補,邊讀邊駡,邊駡邊學,學出半個腦子的美式文化。後來放洋蹲在倫敦,處處情致一新,彷彿掉進文化深淵,陌生、刺激而親切。學院裏正規重頭書的魅力經不起三兩年溫存就淡了,反而那些雜書恆常是路邊的閑花異草,每次走過忍不住要駐足瞧上幾眼。
英國人天生內向,一輩子拿書做幌子:說的話盡是書中珠玉,不說話的時候也會裝着看書避免寒暄,日子一久,腹中難免飽藏萬言,人也眼空一切了。我不甘心自我矮化半截,鐵了心腸鑽進仇家眼皮底下的字裏行間看個究竟。好勝如此,險中求得一知加半解,倒也划算。匆匆八十年代了,我回香港主編那本高眉月刊,自覺書生編給書生看的讀物最怕迂腐,最怕孔夫子情意結清燉義和團頭巾氣,取勝之道在於洋為中用,西湖邊上多找蘇姍桑塔來聊天。我於是不敢一日不洋化,翻遍西書西報化解心裏國學內傷的瘀血。

都說學外文難,我也覺得實在難。這十幾二十年盡量擺脫文字法規的枷鎖,一心只求弄懂文字傳遞的信息,不去深究句法、文采,果然舒服。學外文不一定是為了讓自己學會用外文表達自己,那是下一步的境界。學外文先是讓自己讀懂外文,那樣才能享受本文(text)的樂趣:「看書是為了消受知的快樂,不是為了上進。」莫爾夫人說。「那等於結婚是為了兩個人在一起快樂,不是為了生孩子。」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凱爾泰茲前幾天才說,有了孩子就不得不追求比較像樣的營生,多包袱,要遷就("Iwouldhavetolivebetter,andtodothat,Iwouldhavemadecommitmentsandconcessions")。
﹙圖﹚吳湖帆夫人潘靜淑《荔枝小鳥》橫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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