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市沉沉入睡,候選人也睏了。趕來叙舊的朋友都說明天要投票,該早點休息。他們通常星期五晚上都回小鄉小鎮過周末,這回全挪到星期六投了票才起程。公民意識濃得很,這千千萬萬島上公民合該享有中國人地方這樣可貴的民主制度。子夜剛過,玻璃窗外那條深巷更幽靜了,只剩幾盞昏黃的街燈給婆娑的老樹減卻幾分孤寂,像極了六十年代羅斯福路台大附近我住過的那條小弄堂。
四十年了,記憶老早掉進老天祿老店的滷水裏滷成風雨江湖的况味。台北已經不是舊識的台北:聶華苓失去了金鈴子;夏菁的少年遊隱入一池殘荷;王尚義是失落的異鄉人;龔德柏的愚話沒人聽得懂;陶百川為人權法治發出的呼號是那麼的遙遠;徐鍾佩的英倫舊事淋得濕漉漉;錢歌川搔癢搔不出樂趣;梁實秋終於熄了秋室的燈;胡汝森攬鏡照見幾道陌生的縐紋;林絲緞的模特兒生涯都裹在厚厚的睡袍裏。我的台北是打了烊的美而廉,隨着西門町的滾滾塵土封入蔣介石《蘇俄在中國》的書葉裏,再也分不清是青史中倉皇的南京還是忐忑的故都。
星期六投票日是十一月初四大雪。上午匆匆趕完兩個約會,太陽還亮得很,午飯的時候窗外刮起冷風,天色像飯桌上老先生的臉那樣陰沉。「這個小島的命運其實都掌握在對岸那個巨人的手中!」他說。「只有三通才足以保全民之福祉於久遠!」我一向覺得這位老前輩長得六分像余紀忠先生,眼神和嘴型尤其像,連這句話都似乎是余先生說過的。
理念其實不出余紀忠三年前對江澤民陳述的範疇:第一、台灣繼承中華民國的歷史法統地位,政經建設和民主經驗都優越,不可能接受一國兩制和聯邦制。第二、兩岸只能和,不能戰,一戰就毀了民族感情,毀了建設成果。第三、兩岸僵局必須打破,雙方和解,以對等互惠的原則建立互信的機制:大陸承認台灣的國際生存空間,實行外交休兵;台灣取消戒急用忍政策,開放三通,加強經濟合作,真誠簽訂和平協議,徐謀組成中華邦聯。「兩岸當局會有這樣的大智慧嗎?」老先生狐疑。「我看不到這樣理性的結局。我幾個孫子都舉家長住美國了!」
下午去機場的路上繞個彎到博愛路看一幅張大千的小品。是一九五三癸巳年仿石谿筆意的山水,題了十四字大吉嶺舊句「雲中山頂看荊浩,霧裏花枝識杜陵」,寄贈在台灣的老朋友陳定山先生。我近年十分留意張大千四十和五十年代的作品,總覺得那是他藝術的顛峯。那對聯語出自大千大吉嶺詩抄的第一首律詩,我上個月剛讀過,只記得下一聯是「乍雨復晴天反覆,還鄉去國思頻仍」,輕輕描出一九五○庚寅年畫家面對河山變色的惶惑之情。高速公路風很大,雨越下越密,雲水蒼茫中,圓山飯店兀自竚立在前朝的夢影裏。
(圖)潘振鏞《柳舟閑情》扇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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