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生活很有規律的年輕人:衣着總是輕鬆而整齊;舉止總是剛直而靦覥;言談總是固執而禮貌。玻璃小房間裏一堆堆書報圍着電腦堆積起古今中外浩瀚的資訊。午後的陽光照亮那個知識的轉運站,我偶然走過,盧峯總是坐在軟椅上讀書讀報讀自己。房間裏沒人的那天,一定是出去聽吹風會出去見人了。開完黃昏的編前會議上樓到飯堂裏吃晚飯,飯後下樓出門,一個人靜靜在夜幕下繞着大廈緩走幾圈。也許是在養生,也許是在思考,十幾二十分鐘之後他又慢慢走回小房間裏伏案搖筆撰寫明天刊登的政論。
我對寫政治評論的人向來好奇:天下真大,課題真多,風雨中的壯烈事蹟固然幻化得出筆底雲海,吹縐半池春水竟也烘托得出五里花香,我常常覺得他們最想寫的一定不是他們寫了出來的題目。當年忍不住問倫敦BushHouse裏的一位政論家,他說:「最想寫的是今天晚上最想吃的那頓晚飯!」
在傳媒機構泡了幾十年,我認識的政論作家大半吞雲吐霧白了頭髮坐擁百年孤寂,跟風雷中的古今忠奸相會於深宵剎那的永恒之中。他們習慣了揹負痛史,也習慣了懷抱離騷,在意的只是一士之諤諤足以泣鬼神而動天地:「身在異鄉,心存故園,書生報國無方,只有以文字表達心情,但願祖國富強,民權昌盛,民生安樂。一息尚存,此志不泯。東望神州,黯然神傷,去國憂思,欲哭無淚。」經濟學家千家駒先生寫的這幾句話是典型的書生胸襟。
我曾經為這樣的丹心鐵肩感動又感動,深深相信那點點梅花的孤臣血淚提示的是明日國族的希望。一轉眼花果飄零,千帆過盡,廉頗老了,新一代知識分子潛進深一層的西方價值觀裏重新解構陳年的山河恩怨,遠離明月故國的夢魂幻境,撥開扁舟載愁的朦朧意識,把論政的功能定位在一個更遼闊更實際的視野裏。這時,傳播媒體步入電子時代,漿糊剪刀鉛字的日子過去了,盧峯是不喝酒不抽煙的傳媒新人類,在乾淨的辦公室裏梳理乾淨的邏輯思維。
文采當然比不得如椽老筆那麼動人了,那是江湖上一壺濁酒薰出來的道行;新一代政論家經營的是更磅礡的世界觀與現代感,不是擲地有聲的道德文章。我常想,論政之作要贏得讀者共鳴,個人的素養和他人的投影都是必要的元素:字裏行間見不到活生生的人的投入和事的動感,篇幅裏一定少了許多深刻的畫面。
盧峯想評述蘇聯解體前的政治景象,光靠滿肚子知識也搬弄不出真切的篇章。有一天,他也許會跟一個蘇聯人聊天,問蘇聯人開心的定義是什麼?蘇聯人說:「三更半夜有人敲我家的門,我開門,十個祕密警察持槍站在門口,其中一個喝道:你是AlexanderIvanov嗎?我舒了一口氣說:不是,Ivanov住在樓上!朋友,那是我最開心的時候了。」盧峯聽了一定也開心,回到小房間裏很快寫得出最動人的一千字。
(圖)傅抱石《夜遊赤壁》
逢周一、三、五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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