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馬克思主義女逃兵 - 董橋

小風景:馬克思主義女逃兵 - 董橋

 我剛收到英國老朋友托比寄來的《FromtheBooksofLaurenceHutton》。一八九二年初版的燙金古裝小巧開本,扉頁上作者親筆簽名送給一位湯姆森先生,日期是一八九二年九月六日。「好多好多年前你跟她借過這本書。好多好多年後她把這本書送了給我。」托比信上這樣寫:「我們的朋友上個月乳癌去世。今年夏天我到ForestHill去看她,她還惦念你,說可憐你在香港買不到舊版書了。找出這本舊夢送給你留個紀念,紀念我們年輕的歲月。」
那些年,我在倫敦搜集許多談書的書,越讀越沉迷,從她書房裏借走這本小書回家細看,做了筆記,後來好像還在文章裏提過。去年寫<寥寂>的時候,這個舊朋友的影子無端頻頻飄回我心中:「我慶幸自己消受了這樣淡雅而誠摯的友情,總覺得那些影子是雪夜裏浮動的暗香,幽幽散落在我疲累的筆底,十足穿山過林之後馬蹄上留着的一絲原野的芬芳」。那天讀托比的信滿心悲涼,覺得年輕的歲月真像一場沒有做完的綺夢那樣可憾。

 初次見她是在倫敦西北區堪普頓鎮那家Compendium書店。明媚的三十歲,短短一頭濃濃的金髮還閃耀着劍河粼粼的波光,兩道柳眉微微聳起,湖藍的眼睛頓時漾出無盡的深情,尖尖幼幼的那管鼻子倒顯得有點稚嫩了。兩片薄薄的紅唇是初冬的新月,臉頰上那幾暈淡淡的雀斑相應化成朦朧的繁星。言談中偶然撩起開懷的一笑,天色驟亮,整張臉隨即渲染出一簾溫婉的晨曦,甘甘甜甜浮在那裏久久不散。「馬克思主義的逃兵Sonia!」托比介紹說。
是我在學院裏兼讀的第二年了,圖書館裏沒讀過的邊緣著述再也讀不下去,托比說宋妮婭家裏有幾箱子舊書陸續賣出,他剛買了二十幾本,要我也去撿點合用的便宜貨。她生在劍橋,老愛誇口說年少濫情,博愛群書,讀遍了英文世界所有馬克思主義的論著。托比說她記性好得驚人,讀過的書只要是動心的段落,永遠記得住頁碼,有些還整段背誦出來。那天我們在書店斜對面的咖啡館裏喝咖啡,再到她Chelsea家裏選書,聊到天黑才走。
沒見過心地這樣寬容的人,命運的撥弄反而換來滿懷的恕道。宋妮婭一向在小學裏教書,單身帶着小女兒過清淡的日子,劍橋時代那股學術潛能老早隨着那段破碎的婚姻破碎了:「做學問是一頓奢侈的晚餐,代價太大了!」她說,「我寧可在街邊吃一包炸土豆條!」這包炸土豆條怕也吃了好多好多年了。每年暑假她都兼差賺外快,寒假做義工,到處照顧孤苦伶仃的貧窮人家。
我工餘寫論文寫得很費勁,頭兩章那一百多頁原稿全靠她替我修飾一遍,補了不少漏洞,隨口說出參考書的章節段落讓我到圖書館去補遺。我讀F.R.Leavis的文學理論也靠她提點;她跟過利維斯讀書。我離開英國的八十年代我們還偶然通信,九十年代斷了消息,聽說搬到利物浦去了,托比是前年她搬回倫敦才又跟她聯絡上。今年該五十六了。
(圖)LaurenceHutton書話封面及扉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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