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在《信報》上讀毛尖的上海通信。十幾天前她和她丈夫來了,《萬象》主編陸灝也來了,我們在林行止伉儷家裏吃晚飯,在中環吃下午茶。年輕的一代,洒脫裏透着一絲代溝的拘謹,十足初夏午後的艷陽,說甚麼我也不忍心讓他們過份遷就我內心裏那份冬夜的寧帖。一代有一代的文學感覺:我這代算巴金那一代人的子侄輩,毛尖陸灝那代是巴金的孫子輩了,文學原是這樣嬗變轉型的。
今天是巴金九十九歲生日,毛尖前兩天在專欄裏說,上海報上捧着血紅的信心幫巴老度過一百歲,「看了徒然叫人倒抽一口涼氣」。全身已經插滿管子,護士要不停為他的皮膚補充水份免得身體碎裂;這時,他主編的《收穫》雜誌邀來各門各派的掌門人給他賀壽,「文壇小教堂們將燃起九十九支蠟燭向大教堂致敬」:「但是,有沒有誰問問巴老他喜歡這些嗎?」毛尖說。
還記得他九十五歲那年幾次含淚說:「我已經九十五歲了,今後不能再寫作了,就不要用好藥了!」到了九十六歲生日,新華社的特稿說,巴金還靜靜躺在醫院病床上,肺部嚴重感染,幾度命危,有十多天不能進水,護士用海綿沾些水擦擦他的嘴唇。每天打吊針,血管硬化了,針打多了血管就破裂,他總是強忍着,沒有哼叫過一聲。
八十年代就得了帕金森症,每天傍晚都讓人把病床搖高看電視新聞;清早起來喃喃背誦唐詩宋詞,為了鍛煉記憶;握筆寫一個字要費好幾分鐘,卻堅持校完二十六卷本的《全集》和《譯文集》。病人的世界跟沒有病的人的世界完全不同。想起Wittgenstein這句話,想起讀他的小說長大,有點不忍心他這樣長壽。
更不忍心的是新華社引述他的話強調把心交給讀者是他七十多年創作生涯的生命線:「讀者是作家的衣食父母,自己有些作品之所以能夠生存下去,是讀者寬容的結果。」但願那只是老一輩人的謙辭。畢竟不是做報紙做雜誌,文學的創作過程不必心懷讀者;銷量的多寡更不是決定作品優劣的標準。巴金給谷韋題字寫過這樣兩句話:「寫作不是為了自己,寫作也是為了自己」。上一句應酬的是《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下一句才是至真至理。
像毛尖家陽台上看到的徐家滙大教堂,我心中看到的大教堂是巴金寫了八年的《隨想錄》。一九七八年開始在《大公報》陸續發表,說是當做遺囑來寫,寫成竟是一戳圓渾的句號,風雨中擎起的丰碑:「作者頂着誣衊、謠言和傷病,毅然向種種醜惡、虛偽宣戰」,黃裳先生說,而「際炯作為編者,在那些隨時襲來的干擾中堅持頂住,終於保護了作品完整面世,為中國文壇留下劃時代的巨製,是功不可沒的」。際炯是潘際炯先生,我尊敬的老前輩,前兩年下世了。確是冬夜的寧帖:墨花點筆,暮雲依依,案頭那盞燈還亮着。
(圖)胡適錄貫酸齋〈清江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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