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我師妹步下了廟堂 - 董橋

小風景:我師妹步下了廟堂 - 董橋

 去年晚夏,我為台北市染上濃濃的綠蔭深深感動,文化局長龍應台在文化局辦公室裏給了我一本《台北市珍貴大樹樹籍調查期末報告》。到了初秋,我在〈綠蔭下的人文景觀〉裏說,我的師妹龍局長忙得臉都青了,「撇開市政府和中央政府的矛盾不說,我情願相信那是台北綠意的延伸:龍應台染出了人文景觀,給自己也染上了菜色」。筆短心長,我叨念的是故人的健康。
這陣子我聽說做了三年局長的師妹快卸任了,心頭卻又飄起一絲憾意。兩個月前,她還來電話要我當台北駐市作家,住進文化局安排的住所兩個星期,跟大陸幾位作家同期駐市寫作。我說我那段日子挪不出時間,明年再說吧。電話那一端一陣沉默,我硬把話題扯開。我當時不知道的是局長明年要離任。這個月初,她果然在台灣報上刊出〈任公予釣魚〉,回顧台北文化的一千天。她說:「在經濟發展統領一切的時代裏,生猛地開出一條新路並不需要魄力,反而是讓一條準備開發的道路為一株百年老樹或一棟歷史古蹟轉彎才需要真正的魄力」。

 畢竟是有文化有品味的讀書人,用了近乎白描的筆法去建構一幅二十一世紀荒原裏的《清明上河圖》。深摯的偏見加上溫柔的主觀,昇華的是那串動人的意願:古蹟的一磚一瓦還魂了;古樹的舊情殘夢延續了;視覺藝術搖到一座現代結構的外婆橋;文學創作孕育着莽蒼的悲歡離合;美術建築重新砌起一爿遙遠的承諾,為的是腳註一園典雅的明天。憑着這一瓣心香,這個戇直的知識分子在塑膠松樹的黑影下堅持一彎清流的傳承,不惜變賣西學裏的豐盛視野與前衛意識,但求台北故事的序曲,總有一天照應得到上海香港傳奇的情節和結局,在起承轉合的九曲橋上,初度燃亮亞洲華人社群鶴立的華麗。
我師妹這一千個晨昏,就這樣交付給那一函縹緗的理想,圖的僅僅是多少年後的一代人,走過一處青草巷裏的紅磚樓、讀到一段國際媒體對台北藝術家的報道,可以悄悄對身邊的孩子說:「那是媽媽做出來的!」這三年裏多次出入台北,我曾經為龍應台凝眸煙波的執着擔憂,擔憂她凝眸處又添幾段新愁。現在想想倒是釋然了。

 有人問大陸大畫家陸儼少先生中國哪一個朝代最了不起?陸先生說;「宋代。文學上有唐宋,哲學上有魏宋,繪畫上有宋元。宋朝的東西,你只要去感受一下,心靈就會受到震撼。那是時代造成的,沒辦法。」我師妹更沒辦法的是台北權力走廊上的新貴不可能釀養出宋朝人那樣的文化胸襟,而她竟不能不逼着自己在忘本而粗俗的政治氛圍裏譜織小紅低唱的新韻、營造大江東去的澎湃。曲音漸遠的這一刻,遙想台南母校的蕭蕭秋風,我慶幸這個比我晚十屆的小師妹終於步下廟堂,蹓去廸化老街跟參藥行的老闆簷下品茶,細說興亡。
(圖)鄭午昌《小白菜》扇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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