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龔姨臉上雕著承諾 - 董橋

小風景:龔姨臉上雕著承諾 - 董橋

史太林極權統治越燒越白越熱的時期,蘇俄詩人AnnaAkhmatova到一所關着她兒子的監獄門外排隊。身邊那些人臉上都沒有表情。大半是婦女,等着把穿的吃的交給獄卒帶進去給她們家的男人。一位老太太認出阿克瑪托娃,悄悄走到她身邊簡潔問了一句話:「你能描述這情景嗎?」詩人說她能。老太太微微一笑。英國廣播電台駐外特派員FergalKeane在《LettersHome》那本集子裏認定那是現代文學裏最磅石薄的一幅景象:詩人宣示的是一個承諾,承諾這段恐怖時期的恐怖行為會寫進國家民族的痛史裏。
我好幾次讀這段話,老太太微微一笑的神情久久縈繞心頭。監獄外荒凉的寒風隱隱然在我背後掠過,遠處是微弱的咳嗽聲;一襲襲破舊的大衣裹着滿身破舊的忐忑,厚厚的圍巾圍着嘴巴悄悄訴說綿長的噩運。好多年前盛行傷痕文學的時候,我在龔姨雕滿縐紋的臉上看到的正是那樣一幅淒美的微笑:「總該這樣悄悄的記下來吧,」她說。「牢裏那股刺骨的冷啊,我這輩子都記得。」

共同的記憶裏還有那些判刑那些失踪那些自殺那些監禁和那些冗長的政治騙局:"Thesethingshappened.Readthemandrememberthem.Thesethingshappened."。龔姨的丈夫就這樣死在勞改營裏。她的大兒子從內地接她來香港那年,我在鏞記請他們吃燒鵝,慶賀他們三代終於同堂。那頓飯,龔姨涔涔簌簌哭了好幾回。「都過去了,媽,別這樣。都過去了…」,龔家老大拍拍她的肩膀說。
龔老大這十來年生意越做越順當,常往大陸跑,南方一帶似乎都有些投資。他寫得一手好字,早年寫些短篇小說和議論文都由我轉去在報刊上發表。他喜歡收集清代和民初名人手札,手頭有五張戊戌六君子的墨迹,我辨不出真偽,譚嗣同那張倒是真的。我老勸他好好編一本書,他說生意不做了一定編,連我約他寫的政論也會寫。「共產黨他媽真會變,我爸算他媽白死了!」他說。

江澤民這次在十六大重申「三個代表」的思維,講明「不能簡單地把有沒有財產、有多少財產當作判斷人們政治上先進和落後的標準」,境外不少中國觀察家於是都認定中國共產黨果然進一步離經叛道,張臂籠絡創造財富的工商人才和掮客買辦。龔老大和我以及我的兩個朋友卻相信那其實只是舒緩勞工壓力的權衡之計,把共產黨不可能再全盤領導的勞動人口的怨氣,轉去讓新興的那批資產階級去負責疏導。「共產黨的本性是不容許改的!」龔姨常說。
逢年過節,龔姨總記得叫老大約我上他們家吃點心聊幾句。八十幾的人了,硬朗得很,天天讀章回小說,讀了好幾十遍都不厭,說是在這些書裏找回了當年給共產黨踩碎了的承諾。今年端午節,我帶了一本張恨水的《水滸人物論贊》送給她。龔姨捧着那本書像捧着一束鮮豔的花,雕滿縐紋的臉上又浮起那朵淒美的一笑。
﹙圖﹚西周白玉素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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